漫长的童年

          小时候,我常常会想一个问题:那个圆滚滚的太阳,每天都是从伏蒙西边远处隆起田野边上恋恋不舍地离开的,怎么到了第二天早晨,又从东边的树梢上掀开厚厚的云层,露出来一张笑脸来呢?黑夜竖起一堵高大的墙,挡住了我的视线,太阳就像小伙伴一样顽皮地和我躲着迷藏。但我知道一条狗从村西的方向离开,又必然会从那个方向返回,因为狗知道走一条熟悉的道路,要比走一条陌生的道路容易,狗也知道往返是世界上最短的距离。要不然狗跑过一夜再从村东回来,早已经蔫头耷脑,那还能精精神神昂着头吠叫几声?

         太阳每天从早晨到傍晚,都要故意从天上绕一条弯路,用了很慢很慢的速度,慢到使我觉得熬过一年一年却总不觉长大一样,而太阳在黑夜背后总是很快,甚至不给我做一个完整的梦的时间,早早就被叫醒了,而我一醒来就觉着今天和昨天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尽管村巷里大人们还重复干起已经干过的事情,田野里牲畜还干着没有干完的事情,但是雁去燕来的冷暖,春种秋收的荣枯,又时时刻刻都有着新的变化,所以我一直觉着,那些看不见的偷偷发生的事情,对人的影响才是最大的,像是谁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妥当一样。

         那时候的白天真长啊。估摸太阳要推开伏蒙之夜的大门时,生产队的领导,就敲响了挂在巷子中间一棵皂桷树上的大铁犁铧,一群一群大人顾不上梳头和洗脸,就扛起锨、锄、犁和耙子,赶着牛、马、驴和骡子,去到村外的田野深处里。整个村子就空了。灰麻雀在屋檐上或者树叶间,放肆吵闹着,我知道他们在喊还睡在炕上的小孩子醒来,朦朦胧胧睁开眼,抬脑袋扫一眼炕头上其它的兄弟姐妹,歪过头又睡下了。太阳把窗棂上糊着的白纸染得越来越亮,就像在一层一层揭开蒙在我脸上的睡眠,而最后,阳光终于找到窗纸上的破洞,伸一根金黄闪耀的手指,拨弄着我的鼻孔和睫毛,让人睡意全消。

         从炕上爬起来,剩下这一天漫长的白天,我都在享受着贫穷带来的自由,也在忍受着贫穷带来的饥饿。小孩子们按照大约的年龄段聚拢成一群一群,在村巷和田野里疯跑,一忽儿迎着阳光,把影子和风牵扯在身后,呼呼啦啦,不小心被谁踩了影子绊倒了,嘻嘻哈哈爬起来再跑;一忽儿又背着阳光,迎着风推着自己的影子,吵吵闹闹,比较谁的影子长得更长一些。小孩子们疯癫过三两圈,一个个肚子里就像装了小青蛙,咕咕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反映到脑子里,就像是用耙子在土墙上抠划过深深地印子。这时候,只有饥饿才能使许多更小的孩子安静下来,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眼巴巴等大人们从田野里回到家里,就像雏鸟在窝边等着母鸟从外边回来一样。

大一点的孩子,会自己踅摸着去寻找一些吃食,知道时间会把饥饿越拉越长,等待只是要忍受完这整个的过程。于是有人爬上了柿树,掀掉四方形的黄花萼瓣,摘下花底孕育的青果,暗藏在某一处草窝,等几天后熟好了就是一顿美食;于是有人躲进草丛,拔掉刚刚抽出的嫩茎,咀嚼吮吸白根上富含的汁液;于是有人蹲在水塘边,用手指去抠湿泥里埋着的苇根,掏出白格生生一条来,先用衣角擦拭了,再一截一截咬断吞咽;还有那些洋槐的紫花、榆树的绿钱、苞米的青杆、刺蓟的尖芽、白蒿的鲜稍、苜蓿的芽苗.....,以及绿完又红过的酸枣、彤彤绒绒的构树刺果、青蔓下滴溜溜圆润的黑豆、穰绞着枝叶的麦子罐儿、......这些可以消除饥饿的食物,仿佛早早被轮换的四季巧妙地安排在自然中,然后等着每一个孩子来采摘果腹。

        暂时吃饱肚子,精力慢慢恢复,看一看冗长的白天,就开始编排自己的活动:男的五六个玩起斗鸡,分了两组,皆一条腿向一侧勾起,让对应一边的手抓住了脚踝,剩另一条腿立在地上,然后蹦蹦跳跳冲向对方,相互用勾起的膝盖攻击,被撞倒人数多的算输;女的三四个捡了碎石子儿,找一个台子,或蹲或坐,玩起了“抓核儿”,确定好石子数目的序列,用一只手先抛起石子,瞬间翻转手掌,抓起地上的石子,同时还得接住空中回落的石子,每一轮石子抓抛的数目不对,或者空中的石子落地就输了;又两个人一起“翻绞绞”,把一根线绳圈在两个小手上缠绕,借助手指手掌手腕撑开来一种图案,另一个人用指头勾挑到自己手上,同时要变幻出新的不同图案,绳圈散开或者图案不清者为输,很需要费些眼劲和脑力了。

         后来我就想明白过,童年游戏中的输赢,大家当时只是热衷,却并不计较,赢者纵有欣喜,输者也很坦然,下次两者又轮换过,等无数个输赢过后,渐渐就没有输赢了,到最后被想起的,只剩下游戏的欢乐。

         能耗费掉许多时间的,是把一个砖块用铁器慢慢敲打成浑圆的“蛋”,在地上挖好几个土窝,用双脚夹住“砖蛋”投向窝里,中途对阵双方可以互相击打阻挡,也常常就把“蛋”撞碎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好等重新敲出一个“砖蛋”,研究好双脚弹射的力道和准头,就兴冲冲卷土重来;能显示童年富有的,是用两张废纸编成四方的纸板,分出正反的面儿,一个人把一只放在地上,用脚踩过,另一个人抡胳膊再用别的纸板去打砸,地上的纸板如翻了个儿,就归了对方,否则就换对方来砸,一个人输完了换另一个人再战,对战多了,每个人都会挑选出自己手上最厉害的纸板,赢家把纸板高高摞起来,靠在左手臂上,右手还在砸,输家羡慕着赢家的财富,便悄悄溜开,另找纸张编好纸板又来战了。

          包括滚铁环、丢沙包、打土仗、扎垒球、做柳笛、编草帽......,一趟趟游戏下来,在腾起的尘土里,我们无聊地学过狗吠、羊咩、鸡鸣、牛哞、驴叫、马嘶......没有人注意我们的音乐才华,只有那些家畜还回头看来一眼,却不作回应。村庄安静地躲在树荫下,田野流浪向远方没有回头,阳光凝固在天上地下不肯变化,黑夜躲在很远的地方睡着觉。天黑之前父母还不能回家,而肚子又饿了,这回我要把自己逼成了小偷,因为那时候只有小孩子的天性是公有的,世界在我们到来之前,就被一块块瓜分了,而我们伸手去拿许多东西的行为,都被定义为偷,我们只好成了小偷,以偷为乐,这也是小孩子的本性。

        灌浆后刚刚结籽的麦穗,青芒还很柔软,捋一把回来,用手掌一搓,滚出胖乎乎的麦粒,吹去浮壳,填到嘴巴里,便咀嚼出一股青香来,麦田是队上的,我们只是帮着去提前完成一些收成。有时候麦行里间杂着许多豌豆,蔓匍匐着,需要菟丝缠绕麦秆上提着,开完紫白色蝶形的花儿,叶丫下就垂下来弯如绿月的豆荚,先用指甲剥开豆角,舌头小心舔食内面的绿豆粒,再把外壳折断,撕掉表面的角质层,也是整个春天最好的美味;有时要躲在沟湾处,生起一堆野火,把掰来的嫩玉米、挖来的小红薯,放进火里,听完它们成熟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往往顾不上烧焦处的苦涩,炙烤后的高温,迫不及待地咬进嘴里,果然像狗一样吐出舌头,忽忽闪闪用来散热。

           一定要找好出路和放哨的人,才肯从栅栏的底下钻到果园里,悄悄爬到枝叶稠密的树上,不敢发出半丝声响,还得支起耳朵,不断辨别空气中响动的每丝声音,挑拣韵红的苹果或者酱色的栗子,摘下来放进扎住裤脚的裤裆里,低头猫腰,鼓囊囊扛着,蹿出早已看好的墙洞,跑远一阵再躲起来,才肯掏出战果,疯狂撕咬。杏树大片大片长在南沟,看杏老头住在坡脑,也只能从旁边下到沟底,顺着布满荆棘的崖畔爬上去,观察看杏人的窑洞前冒出来新的青烟,便放心大胆在杏树上好一阵折腾,肚子很快就圆鼓起来,嗓子里打着嗝儿,然后就大喊一声,溜下了土崖,气得看杏的老头在身后一阵大骂。我也顺着野猫走过的墙头,攀上隔壁邻家屋角的一颗老桑树上,有时候为了摘几片桑叶,喂食几只养在墨盒里的蚕,然后看它们一点一点把这些桑叶啃噬干净;有时候也因为抵挡不了桑葚果儿的诱惑,被主人家发现,喊叫了几句,下次就一定在要他家的烟囱里塞满草窝。

         偷完了东西,阳光就开始泛红,我知道黑夜要来了,剩下的时间,还不够我到瓜田里再偷一回西瓜,因为我至少需要找一个放哨的人,一个能够一起去壮胆的人,甚至还需要准备半个掏空了瓤子的瓜皮戴在头上,所以刚刚还觉得很长的时间,现在就觉得不够了,如此想想,我们偷过的东西,某种意义说也是一段一段时间,便于多年后回忆时,知道得更加清晰一些。那时候的我们,都不愿意在黑夜里去偷,夜拉好幕布,围成梦的世界,梦又那么轻,安安静静,任谁去了都是惊扰,何况夜里做贼的人,一辈子后脊梁会被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如刺。

          眼看着太阳在山头又滚了一下,到地上就差最后一个脚印的距离,天边的空气火辣辣燃烧起来,凝固了一天的天空开始松动,夜的黑色就从缝隙里一点一点长大起来。趁着下田回家的婆,呼唤我的声音还没在树荫下的巷道里响起之前,我得去迎接她疲惫的身影,把亲情传递过去;趁着晚风徐徐吹起,即将推开院门爬上屋顶的烟囱,准备摇晃那一股青烟之前,我得回到空了一天的庭院,最先增添一份家的温暖进去;趁着昏鸦的翅翼划过林梢,半截凄凉叫声掉在路上之前,把我对白日远去的理解再加深一层;趁着燕雀聚集的树木或屋檐,准备驱散嘈杂的吵闹之前,让我再感觉一下归巢时激烈的情绪。但我还是忘记了,趁着漫长的童年结束之前,留下点什么,却发现除了用掉的饥饿和自由,我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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