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极幽寂的小路默然前行。我在前,她在后。
“我是有多久没笑了?”她忽然驻足说。
我转身望着她,不明所以。
她说:“从我第一次学会嫌弃妈妈戴的蝴蝶结,第一次试着爬上高脚木椅照镜子,我就开心不起来了,纵算我并不清楚那次吞噬我心口的冰冷叫悲伤。”她极认真,又有些仓促地站在那里,像道旁被露珠凝住的枯草,深沉的、凄美的。我试图作出一些笑意,在通红的面颊上,但牵强得眼角都要发酸了。
我把双手放在裤兜里,尽量随意一些,我说:“你要试着看开一点,在还不能改变的这段时间里保持一种快乐的姿态”。她微笑,好看的牙齿上印一圈清晨的阳光,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她认为的“笑”的样子。
“你说过”,看到我眼里的无措,她又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你说过,我像一只刺猬,而你会把它当一束玫瑰看待。”
我的头昂了起来,说:“是的,我会用我脉络清晰的手掌来握玫瑰,而不惧它的刺。”她紧了紧衣领朝前踱步,面部毫无波动。“嗳,保存一点希望……”我真切却干涩的安慰被风吹走了一半,她连一丝迟疑都没有。
她没有等我就消失在了坡的另一面了,我面朝朝阳呼吸、呼吸,又抬起僵了的双腿在原地跳的眼里冒出热气。“我能懂的,我什么都知道……”,我默喊又默喊,朝着她的方向。我当然可以体会她的悲伤,在这个花一样的年纪,在这个脸上冒一颗痘都必须矫情半天的年纪,只有她带着一条疤痕,载着它的重,连绝望都要显得小心翼翼。每次站在镜子前看着的不是一张擦过、拭过,满意着的脸,而是一种缺憾,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碎着的心。包括她讨厌的一切有火光的东西,她肯定是怪它在她清白纯美,无感无觉如一张优质素描纸时舔伤了她,才使她的面目连同手脚都一直冰冷着。
这是我们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前三天,这样一个平静的美好的清晨,她却是通体灼烧的,她终于耐不住内心的愁,收不住这么多年的忍受而向我掠起那严封的心口的一角,即便是痛苦的。而我慌了,显得局促不安,心因为热切而发颤。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我能承担那切肤之痛。但这么久以来,因为怕伤害她,以致从不能谈起那道疤,那道薄情命运强加给她的丑态的疤。坚如磐石的她也怕,怕入人群,怕给皮相挂上的微笑太难堪,怕得失掉了女孩都有的矫情。伤害是必然的,就算是时间也对其无能为力。而旁人的安慰像一滩烟灰,无能得收不住半滴眼泪。想告诉她,世界以痛吻你,你却要以歌报之,但连我自己都嗤之以鼻。百感交集的我坐在坡上,迎着清风中的太阳沉默。这些年,因为我的愚钝与胆怯而忽略了太多她的哀怒,我早该知道,她也应是期许作为姐姐的我能懂得并关照她的阴晴的。还记得一年冬天,她望着一窗碎雪凝神,她不言语的,一直都是。我们围炉而坐,她戴一顶白毛线的遮耳帽,将妈妈的厚羊皮手套整齐地放在膝上烘干,看我不断地往炉内添柴。我捂一杯茶,将里面散发着的热气往脸上靠,又递给她一杯,她说,我是戴了一顶面具的人,感觉不到的。我们,又不言语。有一股冷气往我身上淌,她都没有移一下望着的角度。
直到独眼的哈巴狗顶着一身的雪闯进了门。雪,触地即化,她把近旁的一本书扔向那只狗,那莫名的愤然全朝地上的一串爪印撒了过去。“哪怕你双目失明,也不会有人看见你”,她低斥进而跺起脚。狗仓皇出逃,我看出来她的失望。她真的是个至善至美而热情洋溢的女孩,只因为跌进意外的戏弄里,为平整的脸颊徒增一条恶意的纹。当能觉知它的重度时她刚好学会悲伤,刚好是心间装满脆弱的年纪。所以,伤害来的敏锐而猛烈,把她大半的情绪都混杂了过去,她就以一把旧锁的模样蛰居,或许也准备裹上丑陋的铁锈,深沉的让人害怕去视探……
我亲爱的手足,我心疼你,却不能真正承揽你一丝一毫的苦,我很愧疚。妳唯有相信且拥抱希望,上天总会是公平的,正如那句耳熟能详的“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开一扇窗”。像你有趣而热情的灵魂一般,你也得到了除你所谓的面具以外的一切积极的品性和情操。那么,面具就暂先搁置吧,就让它继续用可憎的烈红去孕育一道道痛纹,等有一天,你好痛快淋漓地弃它们于生命的尘垢里。请原谅,我并不能做什么,也难做做你十足的精神伴侣。因为你的敏感,你的骄傲,你的拒人千里……我希望你,去当那烈风中的更刚烈的松树。如果可能,就越过严冬去深尝春季的复苏,夏季的琼露,秋季的盛景落败吧。你,不仅要善待自己,更要丰盛自己。待你内心集满光与火的盛大,那明朗与温暖再自然不过了。
你要想,时代发展至今,要改善一副皮囊,是可行的。我会等,等你摘那副面具,并向我展示你心里那琼枝与腐草并盛的园圃。
那个体肤完好而满载而归的你,一定是在不远的将来静静的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