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秩老母轶事(1-10)

/禾民


1

        这两天中,九秩老母时不时背诵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前六句念得好好的: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事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却不知为何,最后两句就接上了白居易《望月有感》中的后两句:

        共看明月应垂泪,

        一夜乡心五处同。

        更好玩的,老人家马上批评起来,“这前面押的是十一游的韵,最后咋个走韵了呢?”

        我说您把两首诗嫁接了,咋个对头嘛。她似乎并未听我所说,才隔一会儿,又继续照前背诵,接着再次进行批评。这样不知反复了多少次。

        我听不下去了,对老母亲说:“您这好比非要把刘禹锡和白居易搞在一起,然后批判人家两个是同性恋哦。”她听了一愣,不解地说:“刘禹锡和白居易都是男的,我咋个可能把他们搞在一起嘛。”

        才过了一会儿,老人家又照前继续起来。而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2

        这些天来,老母亲早餐吃着长孙孝敬的法式软面包,午饭又吃了外孙孝敬的海南蜜薯。

        昨天早餐时,吃了一个法式软面包后,又给她半块从财大食堂买回的小蛋糕。问她哪个好吃些,她挥挥手中的蛋糕,说这个好吃些。哈哈,别看老人家年过九旬,论口味,还是识货的。

        今天近午做饭时,我给她看套了网袋的海南蜜薯,问她知道这是什么不。她摇摇头,说认不得是何物。当我从套袋取出,老母亲马上说,这是红苕嘛。我说对呀,咋个穿上衣服您就不认得了呢?

        老母亲回应说,我知道红心苕、白心苕、乌尖苕,从来没看到过红苕还穿衣服的。

        我说:北京下单,海南寄来,身价倍增,不穿衣服咋行。

        老母亲一笑说,那就贵了。

        不明白她的意思,究竟是显贵呢,还是嫌贵?



3

        住到闲山悦小区以来,老母亲喜欢坐在靠近后院的沙滩椅上背诗,听不到她的声音时,准是在拽瞌睡了。但叫她到床上去睡,老人家总是说,我又没拽瞌睡。

        为证明自己没有睡意,她会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着远近的山体,细声细语数着:一层、两层、三层……然后加大语气说:哦呦,对面的山重重叠叠的,最后面那座山好高哟……

        不一会儿,老母亲又坐了回去,继续念一会儿诗,打一会儿瞌睡。

        每当午后天色向晚时,老母亲就会问我:今天晚饭吃啥子?我反问道,您是不是饿了嘛?她回答:不是我饿了,是晚上总要吃饭,你安排了我好去做。

        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时,我扑哧一笑,问她:您还做得来不?这些年都是我们几个子女轮流经佑您,哪个要您做过饭哦。

        她想想后又说,那我给你烧火嘛。我更觉得好玩了,问她烧啥子火,她答烧柴火。原来,她脑子里想的竟是几十年前做饭经历的事。



4

      夏讯以来,时常的阵雨突袭,大雨如注,原本以为已经没事的客厅靠后院的墙面开始渗水,必须挖开重做防水。在项目经理的安排下,今天有工人师傅前来开挖。

        震耳欲聋的电钻声响起,老母亲依然端坐在她的椅子上,安之若素。我赶紧叫她离开,坐到别处。我问她,这么大的噪音,您听不到吗?她说听到了呀。问她为啥子不躲开,她却不置可否。

        这些日子里,老母亲时常说听到外面轰轰轰的声音,那是街区外都汶高速上卡车飞驰而过的声音。由于隔得远,声音并不大,比起今天的电钻声,那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不知为何,老人家听到电钻声竟然不为所动。

        工人师傅按重做防水的要求,在渗水墙体外挖好沟后离去。老母亲重新坐回她的宝座。隔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我问她要做啥,她边走向窗前,边说看看外面。一会儿,就听她喃喃自语:山前有白云……太阳照在树叶上,亮闪闪的……这棵树从这里看去,有点像人脸,有鼻子有眼的……

        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老母亲抬高了声音:哦,这外边有个阳沟。她已经忘了,工人师傅才来过,刚挖的沟。接着又自语道:阳沟不是阴沟,阴沟有盖板,阳沟没得。马上又对我提醒道:这里有阳沟,要小心别踩下去崴了脚哈。



5

        午后,老母亲坐在沙滩椅上,反复吟诵着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诗句没记错,却总是把水迢迢(tiaotiao)念成水迢迢(saosao)。给她说读错音了,她一脸茫然,不知所以。告诉她应读水迢迢(tiaotiao),她仍不以为然,说是老师教读的水迢迢(saosao)。

        究竟是当年老师教时读错音了,还是老人家的记忆出了问题,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能肯定的是,老母亲这个水迢迢(saosao)的读音是改不了了。

        过了一会儿,老母亲又背诵起她口中的“笠翁诗对”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鈞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色杏花红……

        我觉得她说的“诗对”有问题,查了百度,明确了应是清代李渔的《笠翁对韵》,也进一步发现她所记的以上内容有误。问起谁教的,老人家说是哥给她手抄来背得的,并说幼年时哥对她最好。

        看来,如果不是版本不同,就是老舅当年手抄时出了错。正准备给她说,老人家不知怎的突然冒出来一句:我那时是半茬茬娃儿,喜欢去拽核桃,核桃外面还有一层壳,毛乎乎的。

        这下子,倒弄得我有些懵逼,不晓得该给她对啥子话才好了。



6

        傍晚时分,一只蚊子嗡嗡飞来。担心老母亲被蚊虫叮咬,我迅速起身应对,到卧室内拿来电灭蚊拍。

        老人家似乎不明白我欲何为,看着我手中的物件,说你要去运动吗?我一愣,说运动啥子哦,我要打蚊子。

        随即,我找到了那只蚊虫,啪的一声后,老人家兴奋地说:打到了。

        她马上又说,你这个灭蚊拍就像是一种球拍,我回应到:像羽毛球拍。她说:对对对,羽毛球拍,好像哦。接着又说:我的体育不行,对运动项目是外行。

        我即兴给老人家逗乐,说:您是静涵,不是外行哦。她哈哈一笑道,我是曾静涵,不是曾外行。

        我继续逗乐道:曾(真)外行不好,那就曾(真)内行吧。

        老母亲却认真地说:我除了熟悉的工作,其它都不敢说是内行。我可不想被人说“跟倒洋蛮打和声”。头回听到这话,我一时没明白,反复问她后,才把合江土话“跟倒洋蛮打和声”弄醒豁了。原来,这话原意是,跟在洋人屁股后头打哈哈,其实并不晓得人家在说啥子。引申为不懂装懂,还装模作样。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装逼。



7

        今天上午8点,工人师傅到家做防水时,老母亲还在慢慢品她的早餐。我告诉她吃快点,吃冷了怕胃子不舒服后,就顾不过来了。等把师傅要的抹布、舀水盆和盛水桶一一交过去,看着师傅开始工作后,赶紧回到餐桌看她吃好没有,这才发现她把煮鸡蛋的蛋白吃了,蛋黄则完好地放在碗中间。问她是不是不想吃蛋黄,她摇头说,我给你留起的。我连忙说我吃了的呀,她这才把碗中的蛋黄吃了。

        师傅做防水近三个小时,老人家一直坐在餐椅上,腔不开气不出的。等把师傅送走,已到了做午饭时间。我在厨房中忙碌时,听到老人家开始背诵李白的《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背到这里,她再次老生常谈:唐代诗出名,宋代词盛行,到了元朝,时兴唱曲了。古诗中,最讲究的是格律诗,既讲平仄,也要押韵,还需对仗……老母亲又沉浸在她的诗词世界中了。

        午饭后闲坐时,我问她:师傅在家干活那阵,怎么没听见您背诗词?老母亲答到:怕别人见笑。我说:您是怕人家说班门弄斧吗?师傅可能不懂古诗哦。她说:即便人家不懂诗,也可能笑我显点嘛。从小你家家(外婆)就教我不要在外头显点的。哦,原来如此。



8

        老母亲还在老三家时,夫人不时与三五退休同事相约,周末在儿子家附近的星巴克耍。儿媳也爱喝点咖啡。听说喝咖啡有益心脏,我也就陪同夫人和儿媳他们一起去过几次咖啡馆。把老人家接来后,咖啡馆一时是去不了了。偶尔在快手上刷到四只猫牌的速溶咖啡,遂下了一单。

        从菜鸟驿站取回那天,我问老母亲喝过咖啡吗,她说没有喝过。我再问想不想喝点,她说咖啡是西洋玩意,不晓得好不好喝。

        我把拿铁用电动搅拌杯冲调好后,给老人家倒了小半杯,让她先尝一尝能不能接受。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咖啡独特的香味和微甜的拿铁,同样征服了她的味蕾。此后,凡我想喝点咖啡提提神时,都要与老人家分享。

        今天下午,收拾完工人师傅做完防水后的脏乱现场,我有点疲乏,于是再次冲了一杯拿铁。当我随口问老母亲喝不喝咖啡时,她说没喝过咖啡。我说您没喝过吗?来这里都喝过几次了。她立马答到:我说的是今天没喝过。

        啊啊,千万别小瞧了这九秩老太,虽然记性不好忘性大,现今的事情转背就忘了,可口头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可小觑哦。



9

        昨晚还不到9点,趁我去后院收晾晒衣物,老母亲忽然起身进入了卧室。我回来一看,老人家已经和衣坐在床上了。往常都是10点后才上床睡觉的,今天怎么还没有用水就上床了呢?我有些诧异,赶忙问她,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她躲闪着我的眼光,细声细气地回答说:好像头有点昏沉,胃子也有点不舒服。边说边躺了下去,我赶紧说:那我给您拿点药吃。她立马说:没得啥子,我睡会儿就好了。

        话虽如此,我可不淡定了。我注意观察起她来。看我没离开的意思,她说你去忙你的,催我走开。我退出她的卧室后,偷偷观察她。她看我离开了,隔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往门外望,自然没看到我,于是轻轻侧起身来,用手去慢慢拉开床头柜抽屉。我轻哼一声,她马上缩回去躺好。

        如此反复几次后,我确信她没有身体问题,而是不知哪根神经又错搭了。果然,一会儿后她坐了起来,我说您好些了哈,那我给您烧水洗脸洗脚了。她爽声道:好嘛。

        今早,我还没有起床,老人家已经起来了,端坐在沙滩椅上背起诗来。

        我连忙起床,走向客厅时她正在诵读:春日晴和人意好,夕阳萧鼓几船归。

        见我过来,她招呼我说,你起来了,我把这首诗读完整,你帮我听听对不对嘛。不等我回应,老母亲自顾自地背了起来:

        花开红树乳莺啼,

        草长平湖白鹭飞。

        春日晴和人意好,

        夕阳萧鼓几船归。

        我知道,她背诵的这首七绝,是宋代诗人徐元杰的《湖上》。不过,首句花开红树中,乱莺啼还是乳莺啼,至今仍存争议,而老母亲坚持认为,乳莺啼比乱莺啼好。



10

        近午,我淘米下锅把饭蒸起,把已经煮好准备炒回锅肉的猪肉捞出,把煮汤的胡萝卜下锅,并切好肉备好菜后,偷闲落座沙发,准备稍事休息后炒菜吃饭。无意间,发现老母亲正在掰着手指数数。我问她数啥子,她说数赤橙黄绿青蓝紫。

        似乎看出我没明白,她开始朗声念出: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宝剑当空舞。

        我一听乐了,说不是宝剑是彩练哦。她也笑了,连说对对对,是彩练。

        看她似乎接不上了,我说下句是雨后复斜阳,然后和她一起背诵: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

        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

        今朝更好看。

        听到最后一字我读四声,她纠正我说,这里的看,你读成了仄声,要读平声才押韵。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老人家背诵毛泽东的这首词《菩萨蛮·大柏地》。她是怎么想起的呢?现在是九月,难道是以此纪念毛主席逝世47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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