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田放放往夏至怀里蹭了蹭,红着脸说。夏至抱着她,深吸口气。欲望再度新鲜。林中白桦树苍翠,遮天蔽日,二人自午饭后与王谷雨、孟若走散,就再没出过小屋。天黑了又亮,雨下了又停,只有这片白桦林一直都在,以那高大粗壮、枝叶钻天的野性,及清纯独特的雪白树皮,陪伴着屋内两人。

时间如鸽子,呼啦啦地飞过,片刻不停。后来,直到夏至房间里的馒头、方便面、豆豉鱼罐头等都被翻出来吃光后,田放放才说:“他们不知道回学校没,你送我下山吧!”

山路湿滑,夏至牵着田放放的手,一直到遥远的到公交车站,都没松开过,他们走几步便停下来拥抱、接吻。夏至问她疼吗,她说,你不用管我。

除了接吻,她的嘴其他时间都在絮叨。她尽情憧憬着婚后的生活,如婚礼要在教堂里举行,谷雨和若若要当伴郎伴娘,最好到马尔代夫度蜜月等。夏至听得头痛,不忍拂她意,便随口附和着。对于有着丰富性经验的他来说,田放放并不是他最喜欢的类型,身材单薄,胸部似乎还未发育完全。但她充满活力的温暖身体,在这个野岭荒山,令夏至着迷不已。

圣经上说:造物主见男人太寂寞,在他沉睡时,取出他身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每个男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那根肋骨。只有找到她,胸口才不会隐隐发痛。所以男人和女人才会相互吸引,互相寻找,找对了,一见面就会互相拥抱,这便是爱情的最初起源。这些狗屁理论,夏至从不放在眼里。但他不得不承认,曾有段时间,他找不到比做爱更好的事,并为之乐此不疲。

“你的长篇小说什么时候完工,你们真自由,想写东西时,就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一阵子,专心创作!”郊区公交车站冷冷清清,半天还不来一趟班车。田放放逮着夏至,就忙不迭地问这问那。“你们上海有个八零后作家你认识不?挺传奇,高一退学,还是赛车手,新概念作文大赛冠军来着。”夏至吐了一串烟圈,轻轻地揉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慢慢地说道:“韩寒这小子可以,上次一起出差住我隔壁,半夜手机没电了,还跑我屋里借充电器。他最近在写部小说,好像叫《三重门》。”

田放放心里一震,如湖面上被投掷了几大把石子儿。她感觉夏至自带光环,照得她晕乎乎的,如驾雾腾云,就如这两天,不知晨昏。末了,田放放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记事本,摊开,写下自己的学校地址和宿舍电话后,撕下来塞给夏至,又把本子递过去,请他留个联系方式。

夏至并未写下他上海的通讯地址,而是留下一串数字,他说,这是我手机号码,但山里信号差,不容易打通。田放放心里又是一动,她只知道在他们这一届,整个系七个班级里,使用手机的人也没几个。那时候,很多人还在使用传呼机,可她,连一部传呼机都还没有。夏至给她写号码时,中间稍微停顿,皱了下眉头,才接着把那串数字写完。

返校路上,田放放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感觉,这一切像是王谷雨早就设计好的阴谋。王谷雨虽然是他们大学鸿鹄文学社的社长,但没有一点文人的儒雅样,高度近视,还轻微驼背,年纪轻轻就像个小老头儿,几首酸诗,也写得坑坑巴巴。但奇怪的是,在众多的社团中,文学社却是分量最重、人数最多的,还经常搞一些颇有影响的活动,吸引了无数学弟、学妹们的眼球。

像夏至这样的文学大咖,可不是那么容易请得动的,王谷雨当然也请不动。但他会看事儿,善于借势办事,比如那次文学讲座,他就巧妙地通过提问环节,委婉地向夏至说出了合作共建校园文学网站的建议,其实后来,人家只答应做了个名誉顾问,都把他乐得到处宣扬了好一阵子。

话说,要不是那场文学讲座,田放放永远都不会认识夏至。那天她在学校里骑着自行车溜达,路过北门口时,有人向她问路,打听大礼堂怎么走。她们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田放放见是一位颇有书卷气的男子,说话挺有礼貌,犹豫了一下,就说,你也是来听讲座的啊?我们的大礼堂不远,就是七拐八拐的,我怕给你说了你也记不住,这样吧,我带路,你跟我走。于是,田放放推着自行车走,夏至就在旁边跟着。

然而,他边走边焦急地抬起手腕看表,田放放问他是不是赶时间,他说,是啊,就快要迟到了!放放说,那你坐上来啊,我骑车带你!他说,这怎么行,你是女生。停了一下,他又说,要不让我来,我骑车带你吧,你指路就行了。田放放只好由着他。

到大礼堂的路并非坦途,要转几个弯,还要下两个坡,在一个下坡路段赶路时,忽然从花丛里跳出一只猫,吓得男子赶紧刹车,田放放一个没坐稳,差点整个身子都扑到了男子身上,她下意识地抱住了男子的腰。男子赶紧说,对不起,就又往前骑去了。

到了大礼堂门口,田放放探头一看,几百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第一排赫然坐着校长和书记,她心想,这是哪路大神?讲个座,竟然还把校领导都惊动来了!她碰碰男子的胳膊肘问,嗨,请问今天是谁的讲座啊?我看阵势挺大,你坐哪里?要不我也跟进去听一听……

话还未说完,他们已经踏进了大礼堂的门。忽然,一束追光灯朝他们射了过来,刺得田放放睁不开眼。她嘘着眼睛,正在疑惑,接着,她看见校长带着书记及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从座位上站起来,大踏步向门口走来。田放放转过身向后看了一眼,门外空空如也,并无其他人。她更纳闷儿了,今天这都是怎么了?!很快,校长就冲出人群,满脸堆笑地握住了男子的手寒暄问候,接着,一大堆人簇拥着他,迎上了主席台。

他一站上讲台,下面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下里的一个多小时里,田放放承认,她完全被折服了。夏至那旁征博引、随手拈来又句句经典的演讲,彻底感染了她。她觉得,他的才华即使在黑暗的夜里,都熠熠生辉。当时,她就有点后悔当初选报了外语专业,她应该选文学的。随后,她就不顾好友孟若的反对,毅然决然地以一个外语专业的大学生身份,加入了王谷雨他们的文学社。

文学社其实也挺杂,有时候社团活动竟是看迈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投影,学学太空步和机械臂,有时候播放影片《泰坦尼克号》,也放《莎翁情史》。有一天正好没课,吃饭时王谷雨在食堂里端着饭盒坐到到田放放和孟若身边,神秘兮兮地问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探望一位上海来的大人物,顺便去游玩一番。

一听说是那人是夏至,田放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孟若刚失恋,正没地儿排遣愁绪,也同意了前往。三人中午出发,挤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赶到了。那里有个小山坡,百草丰生,林木茂盛,是个绝佳的清静之地。在夏至的临时住处,中午吃的是王谷雨带来的烧鸡,饭后田放放抢着洗了碗。

饭后天气挺好,王谷雨说不如出去转转,四人便出去爬山。路上,王谷雨对孟若照顾有加,爬坡时会伸出手拉一把,走急了总是压慢脚步等她,孟若也坦然接受。他们有说有笑,后来王谷雨净说一些不荤不素的笑话,孟若也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与他们相比,夏至和田放放像两个闷罐子,一声不吭。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王谷雨和孟若早就没了踪影。 

独处时,夏至说起奈保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海明威的几部作品里的细节,田放放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茫然。夏至便不再谈下去,他知道,她们这些伪文青,整天津津有味地挂在嘴上的,就是畅销书作家及网络写手那些作品,文学经典几乎不看。他从骨子里透出的失望,并不会表现在脸上,田放放看不出来。

实际上,下了郊区公交车,还要转一次车,再坐三站才到田放放的大学。但那天真是撞了鬼!她放在牛仔裤右边口袋里的两百多元钱怎么也找不到了,为了见王谷雨口中的大人物,她给自己壮胆,把家里给她的半个月的生活费全部揣在了身上。

看着公交车一辆辆从身边开走,她摸不出一分钱,只能先步行。她不敢想象下半个月怎么生活,也难以想象在自己口袋里装得好好的钱怎么会凭空飞走?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几公里的路,她感觉像是有千万里,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走着走着,就开始不舒服,先是饥饿、心慌、冒冷汗,后来发现自己手颤抖得厉害,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包围了她,她非常害怕。踉踉跄跄,几步一歇,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小超市门口,她拿出本子,请老板拨打本子上的电话,请她男朋友来接她,老板拨了几次,都说是空号,根本打不通。

“你电话号码是不是记错了?算了,没通不收钱,你走吧。哎,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么差,要注意身体哦!”老板的话使田放放的心情更加难以形容,她既高兴又沮丧,这电话万一接通了,她根本没钱付通话费,到时候非得尴尬死!电话接不通,更糟糕,她强迫自己不往最坏的方面想,情绪一落千丈。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她一头跌倒在地,昏了过去。

醒来,是在一座医院里,一位高大英武的男子正在和医生站在门口说话,医生说,幸亏你送来得及时,要不然可麻烦了,现在好多年轻女孩子为了苗条不吃东西,这可要不得,这种低血糖的,我都遇到好几个了。男子说,没大碍了吧,什么时候可以走啊。医生说,醒来观察一下就可以走了,我已经用过葡萄糖了。她是你女朋友吧?这么紧张,呵呵,不是我说你,以后她这种体质的女孩子,身子又弱,不要减什么肥,随身带点糖果、饼干、巧克力等零食,一感觉不对赶紧吃点,能补充糖分……

田放放听得泪奔,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脸。

2

回到学校,田放放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一切全变了。很多宿舍楼的墙上写着大标语,树上挂着条幅,赫然写着“中国不可欺,中华民族不可侮”“为同胞讨还血债”“北约脱下你的人皮”“强烈谴责美国霸权主义行径”等字眼。东南角的操场上,传来阵阵暴怒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组织什么大型集会。

田放放绕过楼下被摔碎的热水瓶、杯子、脸盆等一堆杂物,小心走进自己的寝室。房间里也是一片混乱的空气,孟若和其他几个室友们头上包着白布条,上面有血一样红的大字:“抗议!”,她们手上也在忙不停,有的在撕白布,有人写大字,有的在做小红旗。田放放站在门口愣了足足几分钟,都没人注意到她。直到她忽然发现,自己一床洁白的床单不见了,才走房间。结果,还没等她张口,孟若就赶紧解释说,放放,对不起,没经你同意,我擅自征用了你的床单,写了标语挂在窗外了,全宿舍,就你的床单最白!放心,我赔你,过几天让我妈送条新的赔你!靠,美国轰炸咱们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这种暴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嘟嘟嘟——嘟!”正说着,一阵短促有力的哨声响起。走,集合了,咱们上街游行去!孟若拉着她,不容分说就往外跑。操场上早已集合了几千学生,黑压压的人头一大片,辅导员举着大喇叭,沙哑着嗓子反复强调着,本次游行系学生自发组织,去与不去全凭自愿,一定要注意安全!田放放回头一看,这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似乎全校的同学都站在了一起。

飘扬的国旗映红了操场,愤怒的呐喊响彻天空,她们赶到人民广场时,发现那里早就聚合了本市各大高校的更多同学,大家为了国家振臂高呼,浩浩荡荡地在街上走着,群情激奋。一路上万人空巷,市民们驻足观看,鼓掌欢送,做生意的免费给学生们发放矿泉水、面包等食品。

王谷雨瞪着血红的眼睛,跑在队伍前列高声演讲,说到激动之处,竟然咬破中指,在条幅上写下“打倒美国”几个字。武警和警察们几乎全部出动,他们列队站在游行队伍两边,荷枪实弹,一直跟着往前走,但未采取任何制止的行动。在美国驻当地的领事馆前对峙时,武警和警察们排成肉盾,里三层外三层地守住大门口,不让同学们冲进去。

相持不下时,一直站在田放放旁边的王谷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弹弓,对着大使馆的窗户就是一击。“嘭”,玻璃顿时被打穿一个洞。“好!”鼓掌声和叫好声四起。这时两个铁塔一样高大的警察走进游行队伍,来到王谷雨面前,向他收缴弹弓。

田放放一抬头,不禁感叹世界真小,来人竟然是他!显然,他也认出了田放放,迅速使了一个俏皮的眼色,算是打招呼,然后,表情立马又严肃起来,坚持让王谷雨交出弹弓。王谷雨当然不交,瞅个机会,趁周围混乱,将弹弓一把塞给田放放,转身就跑。“人都跑了,算了吧!”见人已不在,他明明知道弹弓在田放放手上,但只当没看见,耸耸肩,对同事说完这句话,就回去了。

游行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田放放她们并未打砸抢烧,走到麦当劳、肯德基时,就算心里想,也没有机会动手,一群共和国的哑巴警察全程陪同着,谁敢?!田放放这是第一次参加游行,也由此感受到了全国人民大团结的爱国主义情怀,体会到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切肤之痛。

公交车司机也像商量好了似得,不约而同地对游行学生免费。走了一天,田放放确实又开始有点不舒服了,低血糖真害人!她希望快点挤上公交车,早回宿舍休息一下。“田放放,你的东西掉了,还给你!”那个高大的警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塞给她一团东西后,转身就走。那是一个纸团,用谴责美帝暴行的宣传单包了一把糖果。剥开糖纸,田放放拿了一颗含着,很甜!她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歌手朴树对《白桦林》感伤的叙事式演绎,常常将田放放拉回某个时间点,天黑又亮,雨下了又停,只有白桦林直插天空。

无望中,她读完了痞子蔡的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买了韩寒的新书《三重门》,接着又看了他的《零下一度》,但她还是没有等到夏至的任何消息。宿舍电话一有外地号码打进来,田放放就兴奋,但都不是他。信箱里,也从来没有来自上海的任何一封信。

没人知道和夏至分别后田放放是怎么过的。她也不想对任何人提起。打电话给他那个混蛋老爸想要生活费,还没开口,就听见婴儿的哭声。原来,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刚给她爸爸生了个儿子,还在坐月子,她老爸说在兑奶粉忙得很,没什么事就挂了。就这样,田放放不得不找了个餐馆当服务员,其实也就是洗碗筷、端盘子。工资不高,但是管吃住,对她来说,能够挣点生活费,已经很好了。

巧的是,有一天餐馆进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老板娘满脸堆笑地高喊着:“放放,带警官们坐大桌,快给他们倒茶、点菜!”田放放一到跟前,就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那个铁塔一样高大的警察就坐在三四个警察中间,他一看到田放放身着橙色的服务员服装、头戴统一的白帽子,就发火了。

他把放放拉到一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放放,你堂堂一个大学生,不好好学习,怎么干这活儿?!有困难找我啊,上次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我就在离你们学校不远的派出所上班,我叫张彬彬,你可以叫我彬哥。你的手细皮嫩肉,是用来握笔杆子的,我不准你干这些脏活儿!”

当晚,放放就跟着张彬彬回了家。那是一个安静的小区,他家住一楼,张彬彬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当地人,不大会客套,但会把最好的肉菜不停往放放碗里夹。

孟若后来真让她妈妈从家里带过来一个新床单,赔给田放放。田放放哪里肯要,她说,要是当时我在场,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出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做不了什么,仅仅是为国奉献一床床单,何足挂齿!她们很少谈起那天去看上海来的大人物的事,偶尔提到,都小心翼翼地绕开,田放放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总觉得蹊跷。直到有一次王谷雨喝醉了,才道出原委。原来,那天夏至和王谷雨小解时,夏至忽然问了一句话,“假如,我是说假如哈,假如今晚你能留一个姑娘在这里过夜,这两个之中,你会选谁?”王谷雨吓得差点将半截尿憋回去。他故作镇定地让夏至老师先选,夏至哪里肯说。王谷雨心想夏至老师是文化人,估计不会喜欢稍丰腴点的女生,人家又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性子应该是安静、低调、内敛,比较下来,他觉得田放放最合适,看起来瘦、安静、矜持。孟若没心没肺,太过开朗豪放,身体又过早地熟透了,估计不是夏老师的菜。这么想着,他就主动承担起了一路上照顾孟若的任务,故意把田放放留给夏至。

其实夏至老师第一眼,就看上了可爱健美的孟若,见王谷雨大献殷勤,只能叹口气闷在心里。王谷雨后来带孟若去看电影,趁着黑暗,壮起胆子去吻孟若,却被孟若狠狠地扇了一个大耳掴子。两人不欢而散,很长时间都不说话。田放放问孟若,当时为什么要打王谷雨,孟若恨恨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说,和我看电影的,为什么是他王谷雨,而不是夏至老师?!”

王谷雨后来也不知道夏至老师的消息,田放放威逼利诱好几次,他都说不出,只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咖的行踪,哪是我等小老百姓能轻易掌握的。放放看他是真的不清楚,除了叹气,也没辙了。这个王谷雨,净干些没头没脑的事。

田放放不是没想过去上海找他,但一想到他留个电话号码都会是空号,心就酸痛得难受。真是有心,就不会好好写个通讯地址吗?电话号码可能较容易变,但地址没那么容易变吧。哎,人家不愿意,已经说明了一切。再说,自己的地址和电话明明都留给了他,他也从没有过任何联系。田放放越想越心塞,可她还是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头撞南墙也不回,她讨厌自己这股拗劲儿。

3

国庆节,老两口取了三个定期存折,凑够一万元钱交给张彬彬,说让他带放放去买戒指,把婚订了。人民广场的百货大楼正进行促销活动,周大福、周生生、谢瑞麟都有优惠,张彬彬搂着田放放,有说有笑地选着,他那么高大,衬得放放更加娇小。商场里人满为患,东西都像不要钱似得,收银台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太多了,买单都要等半天,放放你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等我,我来排队!”张彬彬摸了摸放放的脸颊,体贴地说。“要不改天再来吧,难得排队啊!”放放建议道。“没事,你出去等我,好了我打你电话!咱们去吃西餐。快出去吧,人太多,这里空气不好!”

田放放踱着步子来到商场外,她一抬头,广场上一档正在直播的大型文学活动电视节目黏住了她的眼睛。那大屏幕嘉宾席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没错,就是他,这辈子就算烧成灰,她也认得他!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一股热血开始往上冲。深呼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研究了这次文学盛会的地点、议程及详细的情况后,通过摸查,她知道,他就住在本市中心某酒店,而且这个会议结束后,主办方晚上未安排其他活动!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接下来这个电话,更让她觉得自己百分之百疯了。“彬哥,对不起!戒指不用买了!”说完,她不等张彬彬说话,就关闭手机电源,飞奔到街上去拦出租车。一路上都是红灯,堵车堵得她没脾气,恨不得给出租车插上两个翅膀,从一行车顶上飞过去。好不容易赶到活动现场,人家的直播节目早已结束,工作人员在收拾音响和桌椅。嘉宾们已去酒店用晚餐。

她又打车来到酒店。在前台,她谎称是主办方工作人员,说要给夏至老师送东西,厚着脸皮问到了他的房间号码。这顿晚餐吃了一个世纪。田放放坐在餐厅门外的沙发上,变换了多种坐姿,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他还未走出来。终于,他走出来了,田放放跟在后面,心跳得简直快飞出胸膛了,他们一前一后坐上了电梯。一踏进电梯,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那难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怎么也避不开去。

他的眼帘低垂着,根本没往旁边的田放放多看一眼。田放放几次想开口同他说话,但通过镜子看到他一脸倦容后,都忍住了。23楼很快就到了,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田放放竟然有点犹豫要不要跟着走出去,她的手在1楼的按键上停留了几秒钟,还是说服自己,趁着门还没关闭,跨了出去。

他拿出房卡,“滴”一声过后,门开了。田放放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说话,就将再也没有勇气开口,就装着胆子,叫了一声“夏至老师,请等一下!”谁知,他并未听到,而是推开门,就准备进去。“夏至老师,夏至老师!”田放放提高嗓音,连叫了两遍,他才回过头来,口中嘟囔不清地问,你是谁啊,什么事?

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但这句话却听得田放放想死的心都有!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健忘!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样子!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愤怒,田放放一把推开门,不顾他异样的眼神,强行进入屋里,并一脚踢关了门。

“哦,我知道了,你是,你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吧,呵呵!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说着,夏至那醉醺醺的身体就朝田放放欺了过来,看人的眼神也开始飘忽。“什么礼物,我不是礼物,我是田放放,夏至你醒醒,我真是放放!”“芳芳,哦,好吧,那我叫你小芳好了,我的小芳真漂亮!不好意思,今天喝多了,来,坐!”

他的手依然温热,拉着田放放,不容分说地就往屋里拽。“等我一下,我去冲个澡!”他把田放放摁到沙发上坐下,脸上依然是熟悉又陌生的暧昧表情。很快,浴室传来了哗哗的冲水声。

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醉成这样子,还不忘记做该做的事。身边鼾声如雷,夏至即使在睡梦中,手也一定要搭在田放放身上,仿佛怕她随时会消失,这点,还和以前一样。

第二天,田放放一睁开眼,夏至不见了。她忍了一肚子的话,都还没来得及问,就又得生硬地吞回去,但这些话憋得她难受。田放放一丝不挂地推开窗户,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大街,真想一跳了之。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总生活在屈辱中,似乎自有生命以来,就是在不停地迎接一个又一个羞耻。五岁那年妈妈去世后,她就寄养在舅舅家里,舅妈从没给她过好脸色看。混蛋爸爸不务正业,每天不是赌博就是喝酒,还曾经消失三年,没跟家里任何人有任何联系。后来一无所有地回来,关于那三年,也没给出任何解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爸爸却说,女孩子上什么大学,打工去吧,赶紧打工挣钱!他遭到了几乎所有亲戚的强烈谴责,迫于压力,爸爸不得不履行做父亲的义务,每个月支付她五百元的生活费,还经常称手头紧,不按时汇款。

田放放趴在玻璃上哭了好一阵儿,才穿好衣服。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垃圾桶里用过的安全套,夏至没留给她任何东西。

出租车的电台里,正播出那首熟悉的《白桦林》,对田放放来说,这无异于催泪弹。下车付款时,一翻开钱包,田放放又一次血往上涌!她真想爆粗口。除了自己的钱,钱包里还平白多了一沓百元大钞!狗日的夏至,算什么鸟人?!

无处可去。她犹豫很久,去了孟若租住的房子。她毕业后在一家日企上班,除了经常加班,待遇还可以。她打开手机,张彬彬的留言和未接电话塞满了屏幕,她只看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赶紧又关闭了手机。

“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做的好事!”最后,张彬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她在这里,赶到孟若家,“啪”,给了田放放一记耳光,将一叠花花绿绿的照片甩在桌子上,随后,大声咆哮起来。

“你说我滥用职权也好,公报私仇也罢,那天你莫名其妙地消失后,我找到兄弟,调查了几个路段的视频录像,发现你进了酒店,又跟一个男人进了房间!田放放,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你知道这个人渣是谁吗?在他入住酒店的这四天内,每天都会带不同的女人回来睡!照片我都洗出来了,不信你自己看!我一心对你好,我们一家人都把你当做未过门的媳妇看待,我们甚至订好了婚期,没想到,你竟然会看上这种人,田放放,我瞧不起你!”

“你骂得都对!彬哥,我对不起你,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今世无缘相报了,来世一定加倍偿还!”

“放放,这好好的,你说什么呢?这事我听明白了,确实是你不对,彬彬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能犯这糊涂呢?!”

“彬哥,放放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缺少关爱,有时性子难免有点偏激,但放放是个好姑娘,你们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也知道的,这样,你先回去消消气,我好好和她聊聊,过几天给你送过去,你看如何?”

孟若两边安慰。

“不用了,你得空来我家,把她的行李搬走就行了。”张彬彬说完,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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