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

高中毕业欢送会上,很多同学喝得烂醉,我想着他们都毕业了,也就由他们去了。


时近深夜,排挡的人逐渐散去,老板在收费点歌台边打起瞌睡。


晨橙同学顶着红彤彤的脸在众人起哄中跟老板点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情歌,站上去洋洋洒洒开了嗓,说实话,音色着实有点好听,就是喝得晕晕乎乎的人嘴里没有感情可言。


可能是歌传唱度很高,歌唱到三分之一,又三三两两上去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将近十个人笑着闹着,底下几十个人也跟着大声嚎,声势浩大的队伍让深夜冷清的街道显得格外热闹,连老板也笑咧嘴,鼓着海豹似的掌,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几十年前的昨天,自己也曾这样热血沸腾过。


一曲完毕,大家都在兴头儿上,邀着揽着又往点歌台前挤。倒是引起这场热潮的晨橙同学好不容易钻出人群,一下子蹦到我面前,潮红着整张脸,啊,原来我们班女同学还挺能喝。


“老师,好听吗?”


她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希冀,犹如我曾经一次次望着她说老师相信你。


晨橙同学是个很叛逆的孩子。高中之前因为家庭原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打架闹事倒是一流的,小小的女孩身后跟着一大帮小弟,凡是在我们县城里上学的,关注一点窗外事的,各个年级都有耳闻。闹事频率不但令各学校头大,连派出所都认熟了她家的门。靠着祖国的义务教育和母亲拎着五只鸭子痛哭流涕的祈求,终于还是兜兜转转到了我们班。


她来的时候打着一排耳洞,叮叮当当地挂了一排金属,在冷冽的秋风里却闪瞎了我的眼。站在校长身后,不屑地嚼着口香糖,时不时甩一下遮住一只眼睛的刘海。


校长把烂摊子甩给我这个刚实习带班的班主任,美名其曰历练一下,其实就是他不想去耽误其他老师的业绩。我那时并不知道,感激涕零地送走了校长,带着晨橙同学去教室的路上,听她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收她。


我一脸茫然,身为老师,接收学生不是很正常吗?


晨橙同学可能觉得我傻得可怜,也就不搭理我了。


两年多来,晨橙同学家的那些邻居都快把我认烂了,每次我又不厌其烦地去家访时,那些邻居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又像在看着一只可怜巴巴拼命摇尾却得不到半点吃食的哈巴狗。但我年轻啊,我有初生牛犊的激情啊,我想着,石头总有捂热的一天吧。


但晨橙同学的成绩还是一直不上不下,上课期间动不动就能提起凳子和班上吵到她睡觉的同学打起来。渐渐地,班上同学都知道晨橙同学上课要睡觉,不能打扰,原本鱼龙混杂的班级各个都安分下来,班级名次竟然慢慢挤进了县城前十学校前三。导致后来每次出成绩的时候,各个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都从同情变成了看怪物一样。


而晨橙同学没有了打扰源,犯事越来越少,新来的同校学子们,也只能在听说中偶然得知曾经有个拎起书包就敢砸校长的叛逆学姐。


熬完了三年高中,今天我终于安然无恙地带完了属于我的第一届毕业生。我想,他们中间应该还是有好几个能上重点大学的。这三年,我迷茫过,无助过,甚至在深夜里独自在昏黄台灯下痛哭过。但那些都随着此时的成就感烟消云散。


“好听。”我淡淡地说。犹如她曾经一次次向我保证不再犯事。


晨橙同学笑嘻嘻地推开坐我旁边的女同学,一屁股落下来,我刚想劝阻,那女同学已经起身和其他同学抢点歌台去了。


“老师怎么还不找男朋友啊?都三年了,老师都26了吧。”她抽了双新的一次性筷子,夹了块拍青瓜到我的碗里,我看见她刷刷刷抖掉了那块青瓜上面的所有拌料,比我抖拌料的时候娴熟得多。


“带你们够我忙的了,找男朋友没意思。”


青瓜脆脆的,很清甜。


晨橙同学又夹了一块青瓜到我碗里。


“老师喜欢什么样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


“嗯……”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青瓜的脆甜在嘴里回旋,迷乱了思维,“喜欢就好吧。”


“女的?”


“哈?”她是怎么缩减这个范围的?


晨橙同学把最后一块青瓜也放进了我的碗里,放下了筷子。


“老师看我怎么样?”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混成一堆,混乱地吃着喝着唱着,不知道何时换了首抒情的情歌,被醉酒的孩子们唱得乱七八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


“你是个好孩子。”


晨橙同学是个小孩子,我相信激情小说丛生的年代荼毒了她的感情线。


她眼里的失望一闪而逝,又瞬间回到兴致勃勃的模样:“老师不答应我就天天去你家楼下唱情歌。”


“你喝醉了。”


“对呀,喝醉了就去唱情歌!”


我愣在那里,觉得她可爱又可气。第一次面对女生这样直白的告白让我不知所措,又为她这样的勇敢而惊叹不已。


“你是学生,不能喝酒。”


“我毕业了。”


“你还要读大学。”


晨橙同学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地拿起刚才那双筷子,一下下地戳着木质桌子,喃喃自语:“读完大学老师都交男朋友了。”


“我哪有那么快啊哈哈……”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话实在不妥,哎呀,我这脑子。


果然,晨橙同学眼里希冀的光重新又闪起来:“那说定了,老师一定要等我大学毕业!”


18岁的少女不知觉间取了各种耳饰,小巧洁白的耳垂煞是好看,黑长直的长发随意地全部挽在脑后,鬓间散下几根碎发,还未褪去青涩的脸已出落出美人的模样,不知是哪个少年的青春。


“嗯啊。”


晨橙同学得了我的回应,欢呼雀跃起来,跳开出去抢同学的麦,又是情情爱爱的情歌,我没听过,我想,我是老了。


18岁的女孩子,她会什么时候遇到一个怎样的少年,然后过着怎样再与我无关的日子呢?


托了暴躁少女晨橙同学的福,班上上了重本的好几个,一本二本的也蛮多,众人都惊呆了,这命中率都赶上重点班了!


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发挥超常堪堪上了二本线。


我也托了她的福,晨橙同学的母亲来帮女儿拿通知书的时候带了三只鸭子。推辞不过我只好连吃了好几天的鸭肉。我想,我再也吃不到这样土生土长的鸭肉了,可惜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晨橙同学,她的传奇被历史长流遗忘得干干净净,她的毕业证静静和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被主人带走的其他毕业证躺在抽屉的底层。三年过去,它躺得更底层了。又一年过去,我想,若是工作,孩子们会需要的吧。


我给所有遗留毕业证的孩子家里去了电话,或是上门造访。渐渐地,已经只有早已搬走失去消息的晨橙同学还没有拿到毕业证。哎,罢了。


昏黄的台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早就已经不会哭了,因为带第一届就出了优异成绩我被分去重点班。重点班的气氛紧张而忙碌,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班里的所有孩子巴不得把三年时间的每一天都当成高考的最后一天。偶尔见到犹如第一届孩子们那股鲜活般犯点小错,他们便如临大敌。嗯,这样也好。


夜深,楼下突然有人在弹吉他,清澈的延音在清净的小区有些嘹亮。


很快,有人开始破口大骂,但吉他声并未停止,反而随着旋律吉他主人唱起歌来。


歌声并不大,但我听得很清楚,很耳熟的情歌,嗯……什么歌呢?好像在哪听过?


越来越多的骂声逐渐盖过了吉他声和歌声,大约两三分钟时间,声音停了,静静地停了。被骂走了吧?


整整一天,我都在脑子里搜索那首歌,啊,可能是在某个软件刷到过的新歌吧?我为终于得到自己假想的答案很是高兴了一番,我还不老的嘛。


有学生早恋传纸条被发现。英语老师气急败坏地一手扯一个学生风风火火闯进办公室,将纸条扔在我面前,大声斥责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不正之风。


打开纸条,上面是娟秀清丽的字体,约定着要是高考时女生成绩还没上去,那男生就特意做错些,以达成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


哎,年少无知。


劝走了英语老师,又将纸条还给两个学生,说了一大通真的喜欢是为了对方努力而不是自降价值去迁就之类的种种。两个学生听得云里雾里,但大约是被触动了些,乖乖答应会好好学习。


批改作业到深夜将近十二点,揉揉眉心,突然想起底层抽屉的那张遗留毕业证,那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楼下又传来吉他声,大约是今晚小区的人睡得早,歌声唱过两句的时候他们的骂声才姗姗来迟。


歌声和昨晚一样,不管不顾地独自唱,说实在的,音色是好,可就是听不出感情来呢?就像个为了唱歌而唱歌的点唱机器。是个女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极了那年喝醉的晨橙同学。


嗯?


晨橙同学?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小区的人继续骂着,声色混杂间还有一些劝导,什么要告白就大胆去啊,不要扰民啊,什么女孩子家家要矜持啊,说什么都有。


我挪到窗前,隐约间底下只有一个女孩子抱着吉他弹得认真的头顶。亥,现在孩子都这么浪漫的吗?

一曲完毕,那女孩子站起来,抱紧吉他,踩着踉踉跄跄的步伐走了,骂声也随着小了下去,直至夜再次静下来。


你说,她还会不会再来呢?


我想,会的吧,毕竟她喝醉了,听不见别人的叫骂声。


一连七八天,同一首歌,同一个地方,差不多的时间,那个女孩子都按时赴约。有人叫了物业,但保安只有一个人守夜,每次都说会解决的会解决的,并不见行动。后来女孩子一来,人们就打电话叫保安,但歌实在太短了,小区实在太大了,保安来的时候女孩子早就不见了。多有几次,保安也懒得来了,反正也就那么两三分钟。反正至今也没人真正下楼去驱赶过,不知是口头责怪已经足够还是大家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八天,我盯着女孩头顶,跟着哼唱这首已经记熟的歌,别说,越听越好听,就是小区的叫骂声太吵了。


一曲完毕,嗯,她又站起来了。


自以为预料中的事却并没有按前几天的剧本走。女孩子一手抱紧吉他,一手在兜里摸摸索索。


我的手机响了。


啊,扫兴。


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请问哪位?”


电话里是长长的沉默。


我又问了一遍。


还是沉默。


正要挂断,电话出声了。


“老师啊,你现在觉得我怎么样啊?”


我愣在原地,阔别已久的语气。


电话里又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在你家楼下唱情歌哦。”


四年前的种种突然浮现,这该死的叛逆鬼!


我冲到窗前,楼下的女孩子拿着手机,抬起头来正对着我的窗户,笑意盈盈,一如当年。


“你要害死我啊?”


我实在愤怒得不行,得知这几天来扰民的根源竟然在自己身上,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但那个被骂了几天的人呢?她仰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做完案就打算开溜:“老师晚安。”


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挂机声,楼下的人转身迈着踉跄步伐开始重复剧本,走向浓浓的夜色中。

我以为第二天晚上能逮住这小崽子狠狠骂一通,重建我的教师尊严。但事与愿违,往后的很多天,楼下恢复了清净。那个醉酒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月考成绩下来,不出所料,我的班级又是全校第一。


晚自习课,我坐在讲台上,看着底下一个个埋头苦读的学子,就像一台台读书的机器,除了书本和试卷放佛没有其他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这样的读书,真的是对的吗?


“老师。”


一个女生背着手走到我面前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张试卷。


是一张英语试卷,得分很高。


“做得不错,这样下去,上一本绝对没问题,不过也要注意劳逸结合,不要为了死读书累坏身体。伙食怎么样啊?营养能跟上吗?”


我问了些自认无关紧要的问题,毕竟这才高一。


女生脸上绽放出花儿来,扭头朝着底下一个男同学那飞快对视了一眼,又转回来,压抑不住的兴奋:“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我随着她的眼光看过去,那个男同学满眼都是她雀跃的模样,啊,原来是那天被抓到早恋的小孩。


女生回到了座位,和男同学隔着好几张桌子互换了眼神,又各自埋头钻进了书里。


我突然感觉很开心,好像终于在乌云间看见了明媚的太阳。这股鲜活的劲儿,原来是存在的,只是被掩藏在刻苦努力之下,等待时机再茁壮成长。


小区里安静得只听得见风的声音,啤酒瓶在塑料袋里铃铛作响,真重!


站在自家楼下,抬头看自家的窗。黑乎乎的,好像一个吃人无底洞,把我的七情六欲吃得干干净净。三十岁的女人,一个人扛过了家庭的催婚,外人的闲话,其实很辛苦啊!


拎着一大袋东西进门,灯亮起来的时候把黑暗驱赶得无影无踪,连带温度都有些舒适起来。


打开手机,找到号码,拨了出去。


对方响了很久,才有人慢悠悠地接起来,开口就拉紧我的神经:“老师。”


杯子里啤酒的泡沫一点点浅下去,露出金黄色的好看来,其实我从来不喝酒。


“我觉得你挺好的。”我在想,要怎么继续下一句呢?怎样说才能不至于丢掉我作为老师的面子呢?啊,真伤脑筋,“你毕业了哈,要过来喝酒吗?”


沉默……沉默……


沉默个鬼啊!


还好,我脾气还不错,对方沉默的时间也不是很久。


“好的,女朋友。我要带吉他过去吗?”


“……”


“哈哈哈哈哈等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端起杯子,尝试酌了一口……怎么会有人嗜这种苦不苦甜不甜的东西为命呢?


不过今晚的灯真亮啊,连黑夜都不敢闯进来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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