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为南唐亡国后李煜所作。公元975年,北宋攻陷金陵(南京)。南唐后主李煜及宰相殷崇义等朝廷命官和心爱的小周后等众多妃嫔被押往汴梁(开封)。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冬天。昔日的富庶繁华尽归他人,昔日的尊贵处优付之东流。
被拘汴梁后,后主终日以泪洗面,借酒浇愁。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之感萦绕心间,伴之而来的还有对江南刻骨铭心的怀恋。
汴梁的雨为何如此凄冷。独坐卧室,听窗外潺潺雨声,更觉凄清落寞。床上的被褥难敌五更的细雨。回想梦中欢乐,更觉惆怅。只有在梦中才能忘却自己被拘异国他乡的处境,才能得到一丝的欢愉,但那也是片刻的欢愉。醒后,回想短暂的梦中欢笑,再听窗外冷雨,再看室内凄清孤寂,更觉悲凉。
不如室外走走吧。但孤单单一人登上高楼,手握栏杆,满眼却是无限江山。自己的江南国土都到哪里去了呢?昔日一呼百应,今日被拘不得自由;昔日繁华富庶,日日笙歌,今宵国土尽失,转眼他手。
想起离开江南时的情形:“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不禁意味阑珊。
为保全南唐国土,后主向北宋皇帝赵匡胤上书,希望削去南唐国号,从此只称江南国主。但野心十足的赵匡胤岂能应允,赵匡胤一句“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将其苟安于一隅的幻想击得粉碎。
之后就是屈辱地被俘,被封违命侯,拘禁于此。恩爱的小周后也经常被召去陪伴君王。可恨自己没有决绝的勇气,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不过是一个为人所虏、任人摆布的木偶,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多想再回到梦中的南唐,可惜“别时容易见时难”,此生终难回归故国。但为何情感却不能自已,往日情事、往日繁华一幕幕映入脑海。想当年与大周后一起重订流失复得的《霓裳羽衣曲》,创为新声,大周后“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蛾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玉楼春》),何等香艳奢靡。再想与小周后幽会缠绵,小周后“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热烈与慌乱,“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的可爱与深情,何等甜蜜温存。还有“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繁华热闹,何等富贵尊崇。如今都“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
一切烟消云散,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相思、屈辱、悔恨、痛苦。“烛明香暗花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不知不觉中,青丝变白发。
不知后主是否还记得未当皇帝时的诗酒风流。自己不过是想“一壶酒,一竿身”,做一个隐者,逍遥自在于尘世的万顷波涛之中。但命运却将他支架于万万人之上。
昔日沉湎于繁华的醉梦,何曾思虑过祖先创业之艰难、南唐国土之富美。自己不懂治国恤民,不知治政得失,不晓知人善任、驭臣之术。现而今,江山尽付他人,自己深陷囚笼,方知破国亡家之苦涩。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切美丽都不复存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恨无穷。“天上人间”的巨大反差,让后主心绪难平,不禁唱出了对欢乐人生的最后诀别,倾泻了对破国亡家的千古憾恨。
无怪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976年,宋太宗赵光义即位。改封李煜为陇西郡公,赐第囚居。两年之间,李煜更加孤独,更加穷困,凄苦难言。七夕生日那天,李煜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太宗怒其歌词心怀怨恨,立赐牵机药于酒中,李煜中毒身亡。死时四十二岁。
一代词帝就这样走尽了他半世荣华半世屈辱的一生。
古今多少人欣赏《虞美人》的哀婉,但我却对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的词句情有独钟。后主因梦中忘却被拘事实,而偷得一时欢愉。但难道后主半世富贵不也是一场梦境吗?
历史以惊人的相似奔涌向前。曾经对李煜冷嘲热讽的赵氏兄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们的子孙中也出现了一个和李煜一样风流儒雅、才华横溢、缱绻多情,却唯独不懂治国之道的宋徽宗,也一样被金军掳掠至了北方。
梦耶?非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