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终将结束

南昌的冬天愈发热了,我把行李箱放上货架,赶忙把卫衣脱下,后背已经让汗水浸透。

兜里一阵震动,我将刚拿出的泡面放在桌上,摸出手机,“爸?”

“上火车了吗?”

“上了,马上就发车了,明天晚上到家,你甭操心了。”

“哦,路上小心点儿,东西都收好。”

“知道了”

“还有,你…”

“嗯?”

“你爷爷他…他在市中心医院,到站后你直接来医院吧。”

有如当头一棒,我怔在那里许久。本还想问什么时候的事儿,严重吗,但父亲已挂断了电话。以他的脾性,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这次一反常态,问与不问,都了然于心了。

18:49  南昌  始发站  距家1658公里

赣江的江水逆流而上,渭河两岸的柳叶飞向枝头又散落一地,思绪也回到去年深冬。我皱着眉头,作为一个还在大二的半成品医学生,翻阅着爷爷的体检报告。课本上的一个个病例对我而言仅仅只是用来串连知识点的载体,可拿着爷爷的体检单,竟让我不由得脊背发冷。“右心肥大,伴之以长期吸烟引起的肺部损伤……”分明是慢性阻塞性肺源性心脏病,严重可致右心衰竭……我不敢再想下去。“瞧你这脸色我就知道没啥好事儿,”爷爷竟还轻松地笑着,“生死由命,别怕。”我挤出笑容回应他,“对。”

车窗外早已被夜色笼罩,隐约可见几点灯光,被疾驰的火车迅速丢弃,漆黑长夜,一条光龙载着万千期待,奔向夜幕尽头。

我闭上双眼,想着你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该从我降生开始,从小就沉静内敛,而你对我总有念不完的经,讲古代的文臣武将、奇闻轶事,讲古代的诗文,当然,更多的是讲你所经历的时代。

到了中学叛逆期,我对你也越来越不耐烦。记得那年冬天,夜已深了,你封了炉火,端着杯开水小心翼翼地推开我房门,我正背诵着新学的诗文,到“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一句,你那平时一条缝似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这首诗以前呐,有两个版本,我喜欢另一个版本的,‘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你又从哪儿编来的,”我打断他道,“书上压根儿就没提什么其他版本,而且,红豆是相思之物,多采些以慰相思,哪有劝不采的,行了行了,这么晚了你赶紧去睡吧。”说着我把你往门外推。

“早点儿睡”,你轻轻地关上门。

不知多少次,你想挑起话头跟我讲讲《红豆》,却总被我噎的说不出来。我懂古人之意,却不懂你之意。

那一天,天气格外的好,我把鞋带紧了一紧,背好书包,拿好箱子,“走了。”

“嗯,跟你说的话,都记着了?”

“记着了。”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汽车放开了脚步,透过车窗,依稀还看得清你的银发,蓝色短袖,黑色布鞋,接着,尘头逐车而起,满眼只剩黄尘滚滚。

次日03:08  信阳  距家891公里

早已人满为患的车厢,又拥入十几个人,过道里的人不得不蜷缩着让新上车的人有立足之地。拥挤与喧闹中再难入睡,我只好任思绪随意飘飞。

眼前这番热闹,不由得使我想起家乡的龙王会,“二月二,剃龙头,看大戏……”一群未更事的孩子喊着歌谣从我脑海中跑过,其中,也有我。

小时候去看戏倒不是我有多喜欢听戏,而是有好吃的好玩儿的。

你提着马扎,坐在舞台前的空地上,咬着三寸长的铜烟斗,我坐在你旁边,举着冰糖葫芦。舞台侧,司鼓师抿一口粗茶,将搪瓷缸子放在脚下,飞舞鼓槌,用鼓点指挥着十几个乐师奏出一曲《大起板》,在台下如潮的叫好声中拉开戏幕,好戏开场。你则给懵懂的我讲着戏里的才子佳人、善恶因果。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你常对我说,“这唱戏就跟做人做事一样,有天分,像锥处囊中、其锐自出的人少之又少,多的是吃得苦中苦,练就惊天艺的人,要记住。”“记住了,”我似懂非懂地应道。只知道你高小毕业,却从未问过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故事,还识得诗文。现在想来,你那学识大概来自于秦腔吧。

7:06  内乡  距家658公里

夜色渐渐淡了,直到些许亮光撕开夜幕,我才看到窗外早已一片银装。站台上,刚下车的人们吃力地拖着行李箱,积雪紧紧拥着行李,箱后留下深深的雪道,这雪,足有一尺多深。两年没见雪了,两年了。我欣喜之余也有一丝担忧,但这担忧也瞬间被饥饿感吞噬。吃过泡面,我呆望着窗外,家乡的雪也会很大吧。

13:00 西安 终点站 距家369公里

刚出站,我急匆匆地从行李箱翻出羽绒服裹在身上,飞也似的奔向汽车站,雪花在我身后的风中回旋。雪虽厚,却也盖不住城墙侧的青砖,这城楼,比往日更觉亲切可爱,城门洞里,一个流浪汉,手中握着一根竹笛,蜷缩在墙根。

汽车站倒不很远,我匆匆冲进售票厅,取票机上却刷不出票。我稳稳心神,问售票员道,“我买好的汽车票为什么取不了?”

他接过身份证试了试,“对不起,关中地区连日暴雪,西向高速已经封停,所有预售票自动退票。”

“什么时候能通车?”

“这个还不清楚。”

我像丢了魂魄般,不知所措,心神恍惚间,出了车站。火车早已连站票都不剩了,我,该怎么回去?雪花依旧飞舞,让我更觉心凉。

再路过那个城门洞,听到竹笛声,是那个流浪汉,而他吹的曲子,谁都听得出,它只属于这八百里秦川,《秦川情》。他的头发在风中凌乱,脸色蜡黄,双手冻地通红,气息却极平稳,音符流转中,朝思暮想的家乡、魂牵梦绕的山山水水,尽现眼前。我摸出几个硬币投进他面前的饭盒,落寞地倚着墙根,竹笛声里,眼睛变得滚烫,慢慢地,城门洞外的熙熙攘攘都变得模糊。三百公里,三个小时车程,如今却似有三千里。

风雪之中,我看到了爷爷,你仍旧穿着那黑色短袄,叼着那铜烟斗,“爷爷跟你说的话记住了么?”他问道,“人长大了,路要自己走,爷爷不能再牵着抱着了……”

“记着了…记着了……”我哽咽着。

不久,那黑袄,亮铜色烟斗,变得灰白,终于与雪色一般,辨不清了。在这一刻,我才明白,“劝君休采撷”与“愿君多采撷”里情感的微妙。久相思,必伤身,你,是劝我相忘。

我们的故事,有幸开始,也终将结束,总有一天,有一个人要先走,那,是今天吗?

书包里传出音乐声,我擦去泪水,拿出手机却迟迟不敢接通。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鼓足勇气划过了屏幕,“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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