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关
小关十七岁了，可身高还只有一米六一，体重不到五十公斤。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去年整整一年，小关每天都打篮球，拉单杠，吃三个鸡蛋。睡觉前，小关总是满怀希望站在卧室的墙边，对比去年刻下的身高线，却每每失望地瘫倒在床上，无一例外。白天的日子比晚上更难熬，这个年纪的孩子，内心敏感又脆弱，特别在乎同龄人的评价。虽然高中的孩子已经渐渐懂得把蔑视藏在心里，可眼睛却骗不了人。瘦瘦垮垮的小关在学校形单影只，别人只当他不存在。
人总要找个能证明自己的地方，小关也不例外。他没有俊男挺拔的体格和肌肉，也没有学霸敏捷的头脑和思维。但好在上帝是公平的，小关一坐到电脑面前，就如同天神下凡。小关的游戏水平固然相当不错，却也及不上顶尖的水平。小关热爱游戏，是因为游戏给了他无穷的可能性。他在游戏里不再是瘦弱卑微的高中生，而是一呼百应的英雄。“不玩游戏的人少活了几万辈子。”小关在自己的周记里这样写道，结果被语文老师狠狠骂了一节课。听着老师满口的人生观、世界观，小关不禁为他感到可悲，一个没有翅膀的人，永远不会懂得飞翔的快乐。
小关把办健身卡的钱和买鸡蛋的钱都花在游戏上了，买了一台最新型号的VR显示器。按商家的说法，这台显示器的设计灵感来源于阿兹特克帝国的人牲祭坛，机顶的那一缕鲜红正象征着破胸而出的心脏。当小关把机器摆在自己满是手办和主机的房间里时，立刻明白了设计者的用意，浓重的仪式感让玩家觉得自己是被献给第九艺术的祭品，小关很喜欢这种感觉。开启游戏的时候，游戏影响被投射在“祭坛”中央，声音画面都栩栩如生，小关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游戏还是现实中。游戏，是小关唯一的信仰和支柱。
（二） 阿良
阿良是小关在学校唯一的朋友。其实，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误会，应该说，阿良是学校里唯一主动和小关讲话的人。阿良是那种在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个子高，脸蛋好，性格开朗，爱打篮球，成绩虽然一般，但是凭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魅力，还是成了众星拱月的存在。阿良的父母都是市里的高官，所以阿良很懂得察言观色，分辨什么人重要，什么人不重要。小关显然属于后者，阿良在老师和漂亮女同学面前甜言蜜语，成熟懂事，回过头来对小关便冷嘲热讽。阿良给小关起了个外号叫“二爷”，大概是想时时提醒小关和他先祖关羽之间的差距是怎样的触目惊心罢。
小关倒是宁愿不要这份“友谊”，因为阿良的“友谊”并不是免费的。阿良也喜欢玩游戏，自从他无意间发现小关的游戏收藏后，便开始向小关递出“友谊的橄榄枝”。他每周二打完球都会去小关家打游戏，离开时总是会“借”走几个最新的游戏或者游戏设备。小关的父母对阿良的到来总是翘首以盼，毕竟阿良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儿子至少还有一个朋友。到目前为止，阿良已经“借”走小关三十五个游戏、三种主机和六个手柄了，甚至包含两个限量版的。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收藏，小关气得发抖。“我对你们的嘲笑已经如此容忍，为什么连我唯一的爱也要夺走？”小关咬着牙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三） 小偷
又是一个周二的下午，小关照例在校门口等着阿良。离开教室的时候，小关先后检查了好几遍钱包，确认自己带够了钱。今天可是《深渊》发售的日子，为了买到特典收藏版，小关整整攒了三个月。阿良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冲了过来，正好看到小关又在点钱包，阿良一把夺过来，把里面的钱全抽了出来。“二爷！哥儿们今天有事，不去你那了。这点钱，先借我，改天还。”“良哥，今…今天《深渊》发售…我…我攒了很久才攒够的。”“哎呀！《深渊》那种恶心的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良哥还急着给你找个嫂子呢，先这样啦，拜拜。”看着阿良风驰电掣离去的身影，小关一拳砸在墙上。
虽然已经身无分文，可当路过自己平时光顾的那家小店时，小关还是忍不住拐了进去。店里面已经聚满了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演示游戏。一只浑身黏糊糊的触手怪从深不见底的深渊里爬出来，朝所有人张开血盆大口，所有人都被吓得倒退了几步。看到熟客进门，店老板忙不迭地招呼，可还没等小关说自己只是看看，老板就忙着招呼其他人了。一盒《深渊》的拷贝静静躺在柜台上，像真正的深渊般诱惑着小关。想到自己已经为这款游戏等了好几个月，小关咬咬牙，环顾四周，确认老板没有注意自己，一把抓起拷贝，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冲回家里的小关一把把房门关上，只觉得胃部一阵阵犯恶心。获得心仪游戏的快感迅速退去，转而来袭的是潮水般的懊悔。小关觉得自己的行为玷污了游戏，他决定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赎罪。他把游戏锁进柜子里，一遍一遍在日记里写下“我一定会把钱补上”，像中世纪鞭挞自己的苦修者一样，每抄写一遍，他感觉自己的罪恶似乎减轻了一些。
（四） 深渊
第二天晚上，对《深渊》排山倒海的渴望终于压倒了已经摇摇欲坠的负罪感。小关像个三天没碰白粉的瘾君子一样，哆嗦着把碟片放入光驱。碟片运行的“嗡嗡”声如同温柔的双手，抚慰着他全身上下的毛孔。进度条加载完成，一个深渊出现在VR显示器里，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间或还能听到深渊深处轰隆隆的声音。小关一下子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想象着自己是一个洞察了世界黑暗力量的巫师，在古老的祭坛上召唤出了被禁锢在地球深处的旧日支配者——这正是《深渊》这款游戏的核心设定，玩家扮演一个培育深渊怪物的巫师，四处搜寻食材，投喂给深渊里的魔种。
接连玩了三个小时后，小关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已经做完了六个任务，向深渊献祭了大量食材，可深渊里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显然不符合游戏正常的反馈规律。小关上网寻找攻略，发现哪怕只做完一两个任务的玩家，他们的深渊里都诞生了形态各异的怪物。难道自己触发了游戏的隐藏关卡？兴奋的小关奋战到凌晨四点，可深渊还是毫无反应，只是继续发出幽幽的光和低沉的轰鸣，凝望着幽暗的深渊，小关觉得有些恍惚。
（五） 触手
第二天早上，小关起晚了，急匆匆出门的他只来得及注意有两只白嫩的触手从深渊里伸出，像潜望镜一样蠕动，悄悄搭在VR显示器的边缘。大器晚成的深渊魔种让小关一整天都很高兴，就连被老师训斥迟到都没有破坏自己的好心情。上课时，小关看到阿良一直在和前面的女生眉目传情，看来自己被抢走的钱终究是打了水漂，这让小关更开心了。
等小关回到家，惊喜地发现触手的数量已经增长到十几只，最早长出来的那两只触手已经有成人的手腕粗细，红白相间的纹路逐渐浮现在表面。而新生出来的那十几只触手细细白白，像刚诞生的蛆虫一样，挤在一起蠕动。这是个好势头，小关一边做任务收集食材一边想。最后自己的深渊魔种一定是个大家伙，传到网上准能爆火。
小关又昏天黑地玩到了四点，连续运行了两天的VR显示器已经微微发烫，小关决定让它休息一天。可拔掉电源之后，深渊却并没有消失！小关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小关急忙再次打开主机和VR显示器，无论怎样操作，屏幕上都是一片漆黑，而VR显示器上的深渊却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触手蠕动的声音好像更大了。困极的小关管不了这许多，蒙头就睡。
等小关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明晃晃的阳光下，三十几只如大腿般粗细的触手从深渊里探出头来，像蟒蛇一样，警惕地围在小关的床边，昂着头观察着小关。触手上遍布细密的血纹，深渊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小关一个激灵，光着脚丫跳下床，把床死命推到远离深渊的墙边，抓起书包就跑了出去，把门反锁起来。白天的课小关根本听不进去，倒是阿良身边好像又换了一个女生。
晚上回到家里，小关在自己房门外徘徊了很久不敢进去。这两天爸妈出差不在家，小关磨磨蹭蹭地自己做了饭。眼看着就要十点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幽暗的光芒下，三十几条触手如同花瓣般平铺在深渊四围，两只红色的眼睛若隐若现，悬浮在深渊口。靠近深渊的主机、手办和海报被撕得稀烂，触手们翻找着残骸。听到门口的响动，触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猛然探向小关，小关吓得跪坐在地上。不过触手停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来那里是他们伸展的极限。
触手发出愤怒的吼声，声音很尖细，像是高亢的哨音。小关认得这种声音，这是野生动物饥饿时的咆哮。他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生肉，用晾衣杆挑着，小心翼翼往深渊递去。咔嚓一声，小关觉得手上一轻，晾衣杆断成了两截。触手的速度太快，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灰色的残影。深渊深处传来咀嚼的声音，小关颓然用一块帘子挡住深渊，靠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六） 愤怒
白天，阿良挤到无精打采的小关旁边，跟他宣布了两件事：第一，请小关一周内为他筹五百块的泡妞经费；第二，除周二外，每周六也要到小关家玩游戏。小关看着面前这张俊俏又扭曲的脸，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小关当即应承下来，白天剩下的时间里，小关无数次想象触手把阿良拖下深渊的模样，好几次不由得笑出声来。后来的几天里，小关都睡在客厅，故意饿了触手好几天。
周六晚上，阿良站在小关房门口，小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推开门，一片黑暗和死寂，小关叮嘱阿良，帘子背后就是自己收集到的最新最精彩的游戏，请阿良闭着眼，等听到自己说睁眼，再睁开眼。阿良一口答应了。小关轻轻拉开帘子，把阿良推到那天喂肉的地方，然后一下跃到门口打开灯。
灯光骤然亮起，仿佛一切都冻结了一般。阿良钉在原地，双手叉腰，面前就是那个庞大的深渊触手怪。这一刻，小关突然害怕起来，他担心阿良会突然后退，而触手却来不及发起攻击。可他看到，阿良正呆呆望着触手，不知在他心里，这会是个什么鬼东西。
足足过了五秒钟，触手终于动了，悬垂的触手快如闪电——却不是按照小关的想象发起攻击。三十几只触手缩回深渊里，拱卫在那双红色的眼睛旁，像是一个扭捏的小姑娘看到心上人一般捂着自己的双颊。两只触手伸到阿良前面，暧昧地晃动着，轻轻触碰阿良的双手，像是要温柔地握住它们一般。一阵高亢、喜悦的声音从深渊里传来，小关很熟悉这种声音，是春天到来时动物惯常发出的那种声音。“好可爱啊！二爷你真厉害，养出了这么美的触手怪！”阿良由衷赞叹。
小关的计划破灭了，他哭着跑出了房间。
-END-
（注：本故事致敬英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阿瑟·克拉克名篇《扭捏的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