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王小波的《椰子树与平等》,笑安逸了。
笑他的胡说八道,东拉西扯。
笑到最后,是沉默。
王小波先扯不怎么靠谱的野史,说三国以前,云南到处都是椰子,树下住着幸福的少数民族。众所周知,椰子有很多用处,椰蓉可以当饭吃,椰子油也可以当油吃。椰子树叶里的纤维可以织粗糙的衣裙,椰子树干是木材,可以用来打家具、盖房子。当地人也就不事农耕,吃现成,过着悠闲的生活。忽一日,诸葛亮南征来到此地,大约嫌他们日子过得太舒服,他要教化当地人,让他们遵从汉族的生活方式,穿汉服,说汉话,不许贪图享乐,春种秋收干农活。当地土著有椰子树呀,本来不缺吃不缺喝,怎么也不肯汉化,诸葛亮一生气,下令把椰子树全砍了。后来王小波到云南当知青,一棵椰子树也没见着。
王小波知书达理,自然要帮诸葛亮说好话。他这样帮诸葛先生开脱:
我觉得诸葛亮砍椰树时,可能是这么想的: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现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长椰树,那里的人要靠农耕为生;云南长满了椰树,这里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让四川也长满椰树,这是一种达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于自然条件,很难做到。所以,必须把云南的椰树砍掉,这样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两种方式可以拉平:一种是向上拉平,这是最好的,但实行起来有困难;比如,有些人生来四肢健全,有些人则生有残疾,一种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残疾人都治成正常人,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种是向下拉平,要把所有的正常人都变成残疾人就很容易,只消用铁棍一敲,一声惨叫,这就变过来了。诸葛先生采取的是向下拉平之道,结果就害得我吃不上椰子。
王小波说得有道理,想当年诸葛亮躬耕陇亩,满脑子小农思想,他的平等说穿了就是平均主义,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要做到高水平的平均很难,难在你有我也有,你多我也多,咋办,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你没有我也没有、你少我也少了。云南有椰子树,四川没有,这不公平。咋整?砍了。
从前,这种向下拉平的方式曾得到广泛运用。
集中表现在干活上,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在农村,都拿一样的工分;在工厂,都拿一样的工资。干得多和干得好的向下拉平,自然就干得少和干得坏了。
说一件搞笑的往事。小学时课间打乒乓球,班主任强行规定,不准发旋球,不准扣球,不准打对方的反手,否则就是商人的本质。这种奇怪的规定导致了一个后果,班上的高手被向下拉平,在全校乒乓球比赛中,我们班回回稳居倒数第一。
打着平等旗帜的平均主义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好像是为大多数人着想,其实质却是不允许有人冒尖。在民间,最常见的是 “愿人穷,恨人富”,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再就是仇富,把富人统统打上 “为富不仁” 的标签,如此便可名正言顺地杀富济贫。
当记者多年,印象最深的是改革开放初期,那时 “红眼病” 可不少见。看着别人靠自己的本事养鱼致富,有人心里头拱,偷偷摸摸往鱼塘里投毒;瞧见人家种果树发家,就气不过,跑去砍果树。那时破坏生产的新闻时有发生,而受害者大抵活该,破坏者反而能得到同情。都学诸葛亮,齐心协力向下拉,要穷大家穷。
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这肯定没错。可共同富裕的前提是什么?是富。然而不可能喊一声“三,二,一”,齐刷刷都富了。得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要是不允许有人先富,大家都被绑在一个水平线上,谁也不能冒头,那结果只能是回到从前,大家一起齐刷刷地穷,越穷越光荣。
砍掉椰子树——平均财富——还算好办, 王小波操心的是另一种“椰子树”,一种没办法砍的树:
人人理应生来平等,这一点人人都同意。但实际上是不平等的,而且最大的不平等不是有人有椰子树,有人没有椰子树。如罗素先生所说,最大的不平等是知识的差异——有人聪明有人笨,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这里所说的知识、聪明是广义的,不单包括科学知识,还包括文化素质、艺术的品位等等。这种椰子树长在人脑里,不光能给人带来物质福利,还有精神上的幸福。这后一方面的差异我把它称为幸福能力的差异。有些作品,有些人能欣赏,有些人就看不懂,这就是说,有些人的幸福能力较为优越。这种优越最招人嫉妒。消除这种优越的方法之一就是给聪明人头上一闷棍,把他打笨些。但打轻了不管用,打重了会把脑子打出来,这又不是我们的本意。另一种方法则是:一旦聪明人和傻人起了争执,我们总说傻人有理。久而久之,聪明人也会变傻。这种法子现在正用着呢。
你不得不佩服王小波的的洞见。古时候聪明人和傻人起了争执,当出头鸟,话还没说完就听得“砰”地一声,不必说了。傻人胜。久而久之聪明人不说了,纷纷“难得糊涂”,或者自动变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傻人的价值观。
王小波说的那种法子好不好用,或许好用吧。
你看他笔下的傻大姐,她已经成了网红主播,正在教网民“缝扣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