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惠作家协会6月“童年时在德惠”主题创作作品

小说         

              童年哟

外婆家的院子可真窄,乱七八糟的啥都有,堆得满满当当。当院两侧的旧砖墙到底垒起多少年了,我上哪儿能知道,砖缝儿里的三和灰儿都没了,成排成排的砖缝儿我都能把手指头伸进去,怎么使劲也够不着。挨着墙码起来的生火木头摞得高出我一头,好几块石头压在木头垛顶那张大大的白色塑料布上。地面是外公用碎砖头铺完一遍又灌一层水泥,绷绷硬。家门对面的围墙是木栅栏,雨水冲刷,颜色看上去都已经灰中带白了,栅栏的横带给铅灰色铁丝一截一截拧死在木栅条上。

紧靠木栅栏根儿摆着一排脏水桶,热辣辣的太阳晒得桶里的脏水直往上冒泡,苍蝇全挤在那几个桶的边沿,一动不动,“嗡嗡”声儿暂时停了。

我手里拿着土块,一扔,苍蝇“嗡”地一齐飞,“嗡嗡”声炸开,充满了整个院里。

外婆拉开纱门走出来。

外婆烦人的圆滚子脸黢黑黢黑,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褶子,一脸横肉,嘴角叠着深纹,两颗门牙之间一道宽缝豁着。

她拿着盛了盐的长柄勺子,站直身子,伸直手指指我:

“还闲苍蝇顺着门缝往屋里钻的少吗?!你看看盆里的水让你玩得像黑地皮似的,一眼都看不到底。”

满满一大盆水就放在院里那条细长的水道边,我在盆边蹲下来,手伸进水里,一些水溢出来,顺着水沟流。

我看见外婆脖子上搭着湿毛巾,她径直坐到我对面的硬木凳上,根本没看我一眼,自顾自地弓起手指用力去弹花芯里吃蜜的蜂子。蜜蜂应声落到绷绷硬的水泥地面,翅膀痉挛,“嗡嗡”转圈,我拿起我那个装虫的小红盒儿递到外婆面前,小盒口敞着,里面那几只刚刚被我摘掉翅膀的蚂蚱正用触角抱着成段的绿草啃。绿草是我在院子边上找到的,用手指甲掐成段儿放进去的,是我给蚂蚱们做的午餐。

我伸手去捡地上的蜜蜂,可是它已经被外婆踩进脚底了。

“我要把这只小蜜蜂放到我的盒子里玩。”

“去!坐那!啥都抓!你妈快毁你手上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下来,坐到离外婆远些的小凳上。我抬头,看见黑色的燕子在邻居家高高的晾衣绳上,正叽叽地叫。鸣啭声一片如洗。那一只正顺着邻居家的门钻进屋里,我听见屋里小燕子正急切地“喳喳”叫起来,大燕子一定在兜着屋里那几个拐角飞。

我犟不过外婆,还是把盒子里的活蚂蚱送回到院角栅栏根儿,路过水道滞住的一小窝水,我停下来,用手里的小木棍顺着水道一下一下轻轻划。

“这股味!总是一刻不停!不是弄这就是弄那!拖她!拖她就对了!当初离婚要孩子。”

外婆用力咬起她两排门牙,脸上肌肉聚成大块鼓起来,眼睛往起竖,我缩着身子回到小凳上,悄悄转过身,透过栅栏缝隙看院外大道上有人在走来走去。

太阳斜进了西边的树林,晚霞涂到我身上。

我看见妈妈拐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我妈妈,我顺着栅栏跑。

“妈妈!”

我飞跑,身后扬起干土,像烟一样。

妈妈又矮又小又瘦,脸窄,戴眼镜,她不情愿说话,每天对着一堆树叶子,她从林子里树底下拣来的,她一叶一叶把它们贴到白布上去,粘贴画像活的一样。   

我看见妈妈把发出去的画稿底子锁进抽屉。

妈妈一笑,腮上挤出一层细纹。

“干嘛跑出来?”

妈妈扯过我手。

“我要妈妈。”

我推开院门,“当”一声。外婆站直身子,对着妈妈,指着我。妈妈没情愿说话。

“从来不知道轻点,整天磕这个大门。”

“妈妈。”

我抱住妈妈左边这条大腿。

晚饭前,外婆一个一个刮净土豆的皮,把它们重新放进另一盆水里,捞出来按在菜板上切。

白烟在灶膛里转着圈,再从炉身各处裂口冒出来,慢慢的,悄悄的,袅娜上升。

妈妈呛得眼圈红上来,左闪一下身右闪一下身,躲着从炉膛里冒出来的一股一股白烟。

外婆蹲在灶门口,拿着扇子对准炉灶煽来煽去,用力咳,眼角淌出眼泪。

“这炉子搭的,不知哪儿堵了。”

白烟满院。

外婆搬着桌子放到炕上,咸菜、酱全都端上来,一锅粥被妈妈一勺一勺盛进碗里,都围桌坐上来。

“有这个孩子,再找好的,多难。就是不听爹妈话,非得把这个拖累带在身边。”

我低头一口一口喝粥,吃咸菜,不敢抬头,用眼角一眼一眼瞟妈妈。

妈妈低头喝粥,吃咸菜,妈妈不情愿说话。

外婆看见了我的目光落到妈妈脸上。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只对妈妈讲话。

“妈妈,我瘦,是因为我心疼自己的孩子,就像你心疼我一样。”

外婆把汤倒进粥碗,夹起咸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出响。

“一个男孩子,养大了回去,还不如从小给他们家送回去。”

妈妈喝汤,喝粥,推眼镜。突然,妈妈扔下勺子咳起来,汤四溅着喷出去。

我想自己就要失去妈妈了,鼻子变酸,含进嘴里的粥和咸菜喷出来,“哇哇”大哭,稀饭呛进我气管,接连打喷嚏,眼泪淌进汤里。

“小孩子哭什么呢!”

妈妈咽下一口粥。

“没有妈妈了。”

我和妈妈的眼泪顺着脸颊下来,掉进稀粥里。

妈妈盯盯地看着外婆,她不情愿说话。

“说个啥呀,两个孩子哭。”

外公仰起脸,头抵墙,拿木梳梳头顶稀疏的头发,梳齿划过秃头顶,留下道道白痕。

“我不是心疼自己养的嘛?!”

外婆转脸对着外公,牙咬“咯咯”响,脸上肌肉一块一块鼓起来,眼睛往起竖,我害怕极了。

外婆一脚踢翻炕上装叶子烟的盒子,连同一个盛满凉水的白瓷碗一起落到地上,水洇湿一大块地,烟末纷扬上升,呛得全家人不停咳嗽。

“你们或许真的毁了我。”

妈妈蹲在地上一个接一个打喷嚏。 外公攥着我手,眼睛对着我眼睛看。

我站起来,懂事地摞桌上个个空碗,轻轻端起来走进厨房,放进水里。

我一定要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察言观色,讨外婆喜欢。

天空铺起厚云,星星一颗没出来,一块比一块黑的云移向天边。

妈妈坐在我俩睡觉的小窄屋炕上,手捏一块儿褐色枯干树叶正端详着白布准备贴上去。

小屋与大屋的通门关着,半截白帘挂在那挡住两块门玻璃。

外婆把烟叶卷进纸里,抽着走进小屋。

“闺女,你们一同念书的太平,”

外婆眼睛盯着妈妈手里捏着的那片树叶,

“住楼了。”

妈妈不情愿说话,躲着外婆的目光。

“当初你不听我的话,不整天钻进树叶堆里,他也不能到外面找野女人。”

妈妈不情愿说话。

夜已经很深了,我悄悄地从小屋走出来,贴着栅栏尿尿,这泼长尿憋了许久。忽然想起我放在院角栅栏根的那盒活蚂蚱,它们全憋在盒子里呢,说不上正搅缠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摸黑走进屋时碰响了那几个脏水桶,苍蝇“嗡嗡”声一片,黑夜里只能听到声儿却看不见一只苍蝇在飞。妈妈弯着腰找出门来,拉着我的小手返回身。

妈妈的小台灯旁放着一包金闪闪的小珠子,妈妈说把它们粘到贴画上,就会鲜活起来,或许将来能收进博物馆呢。

我挨着一些枯干的树叶儿躺下来,闻着妈妈身上好闻的气味。

“妈妈,我把蚂蚱埋到栅栏底下了。”

妈妈不情愿说话。

“挖了坑埋的。”

妈妈不情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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