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呜~~~”火车笨重地停靠在一个站台,像一头粗壮的大水牛一头撞在稻草堆上。苏海晴把自己从庞冗的记忆里拉回来,脑袋有一种昏昏沉沉的坠落感。
她仿佛是刚刚乘坐了一架的高速电梯,身体和灵魂都完全处在在反重力的操纵下,一切都是颠倒的状态,让她疲惫不堪。
2:48分。她看了看窗外,深夜里一个安静的小站。几根灰色的圆柱,空寂茫然的水泥地面,深黄色的车站灯光散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像铺着一层柔软的金黄绒毛。
站外是茫茫黑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小站仿佛是一艘行驶在深黑海面的金黄小舟,带着梦幻般的孤独和寂静,不急不缓地在平稳无波的海面上漫无目的。
站台边上的树木处在黑与光之间的交界线上,是梦与真的边缘带上,在隐隐约约里抖动,如同隐藏在记忆里的错误,在没有星月的夜里伺机而动。
她想到贾樟柯的电影《站台》,导演喜欢舞蹈,每到情绪的转折点或者发泄处,倾心用优柔的舞蹈来抒情。这是一个很适合抒情的深夜站台,应该有一个人,在那里的黄色灯光下舞蹈,悲伤又惆怅。
时间的褶皱。
苏海晴又突然蹦出这个词组。
她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的,某本书,某部电影,某句诗。
这个词组就像空气一样曾经被她的眼睛所吸入,此刻再以突如其来的方式从记忆中呼出,伴随着怀旧和陈腐的气息。
似乎它潜藏已久,只为等待着这一刻的释放。
而释放它的是什么?是眼前的这座小站,无意中拔开了禁锢着它的瓶盖,于是它就如一阵烟雾腾空而起,再次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在深夜里泛着黄色光芒的小站,让苏海晴感觉自己走入一个未知的空白,打破一个沉默的结界,正处于某种“时间的褶皱”里。
类似于时间的扭曲或者故障,透明的屏障接踵而起,沙哑的树枝层层叠叠,声音和意识都被冰雪掩埋,巨大的虚无统治着一切,用瞬间编织成永恒的幌子,用沉默打造出狂欢的盛世,大张旗鼓又寂然无声,在历史的雾霭里一边吸收一边释放。
这是一个空泛的黑洞,是一场时间的奏鸣,是一个维度的失效。
这辆冗长的火车行驶在冗长的黑夜里,穿梭过多少时间的梦魇来到了小站,来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褶皱里。
这里甚嚣尘上人迹嘈乱,这里钝默如铁荒无人烟。
阳光。那天下午的阳光穿过重重海市蜃楼般的虚渺记忆再次来到苏海晴的眼前。
幼小的她伸头往外,蓝色薄纱外是一片沉默的金色,这是诱惑的形状和颜色,包裹着人间最大的力量。
如今她的悲伤的目光透过车窗,看见一片静谧的金色,夜晚不计其数的灰尘在其中沉浮和飞舞,如同黑色的雪花漂浮在梦境里。
这是诱惑碎裂的形状和颜色,隐匿着人间最苍凉的谎言。
苏海晴几乎要流下眼泪,好像那天下午与这日凌晨之间的时间倏忽消失,连接上两个时刻的是她的两次凝视,穿过同样的凝视的姿态,她消失于虚空之中又复归于繁华之上,在混沌时,在麻木时,在清醒时,在尘世的陈旧颠簸里,在日月的往复拂拭中,原来她都从未曾离开过那个凝视的窗口。
时间是障目法的骗局,是她自以为是的衰老和哀伤。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一个,在午后昏庸的窗口张望着阳光的落寞女孩。
她记得她用手把蓝纱撕扯开一个丑陋的洞孔,用一股幼稚的执拗气,在后来的日子,她依旧用这股执拗和傻气,用她脏兮兮的指甲,把她的岁月和人生撕扯开一个又一个残缺的洞孔。
而透过这些洞孔,不再是金黄宁静的夏日阳光,而只有阴冷绝望的黑色大风,循着裂口向她毫不留情地狠狠刮来。
多么无趣啊。
苏海晴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看见窗中自己的脸,黑色的眼睛,苍白的脸颊,在忽明忽暗中倔强着无助着。
在玻璃窗的晦暗里,另一张看起来模糊遥远的女童的脸,渐渐逼近,在火车重启之时,与她重叠,如同一个埋藏玄机的巫术,在黑色玻璃和白色车厢之间悄然上场,沉默退场。
多么无趣啊。
怎么走了这么远,她还是没有丢掉她,她为什么要像一个鬼魂般死死纠缠着她,为什么她要跟着她,为什么,为什么。
她记得乘上火车的那一天,是一个大雨将至的日子。
天空阴沉,灰沉的云朵大团大团地堆砌在空中,天地像是一个封闭的瓶罐,云朵是紧紧压在罐口的僵硬棉花,空气里蓄着紧张的力量,火车站人潮汹涌,浑浊、吵嚷、焦躁,硕大的行李箱,笨重的台阶,举步维艰的行走,摩擦的肩膀和脚踝,被踩了很多次的白色球鞋。
苏海晴历经艰险,终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行李堆放在脚边,她伸出脚触了触硬邦邦的行李箱,像是触到了此刻自己硬邦邦的心。
她要离开了,她终于要离开了。
窗外,她看见了一个脏兮兮的红裙女童,眼睛里满是胆怯和茫然,梳着两只长长的黑色小辫子,无助地在站台上四处顾盼,人们从她身边来来往往,没有人给她多一秒的关注。雨点终究落下来,肆无忌惮地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她却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一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脑袋在四处顾盼。
雨水让她的红色裙子愈加显红,像是刚刚从染缸里拿出来。
苏海晴一直看着那个女孩,直到火车启动,穿透雨幕,穿透雷鸣,穿透人群,往岁月的未来而去。
苏海晴看着那个被遗留在大雨淋漓的站台上的女童,心里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快乐,这份快乐在跌宕的车厢里被她像放置一杯温水般放置于心,并在日后不惜用身体的所有能量和热量去保持它的温度和稳度,使它渐渐散发出迷药似的气味,这气味让她产生盲目的相信。
不论身处何时何地,她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让她从心底里重新拉取那天下午的情绪,并在独属的气味中得到虚妄的满足。
从此,苏海晴以为,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一直都被她紧紧锁在过去的苍白雨幕之中,模糊又真切,每日每夜都只能毫无选择地站在浑浊污秽的站台上,经受雨水的强硬冲刷而一动不动。
她以为她做到了。于是怀揣侥幸的幸福,在坚硬火车和未知岁月的保护和屏障下,向着时间拼尽全力地飞奔,一路逃离,不管不顾。
然而。
就像一个无知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形的,为了逃离东方,她蓄尽所有心力往西方飞奔,可到最后,她悲凉地发现,经过一整圈拼尽了全力的逃离,自己又回到了东方,像被束缚的风筝,飞翔只是一个弧形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