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坝轻轨穿楼而过,堪称奇景。随后站在千厮门大桥上,人群密集如蚁,摊贩叫卖喧腾。我身处其中,脚下浑浊的江水与头顶璀璨的霓虹交织,一时难辨天地。

缆车缓缓爬过长江,江风拂面,似也吹去浮尘。夜游船上偶遇两位广东少年:一人将入中山大学,一人录取武汉大学。他们言谈自若,见识不俗,那份泰然与开阔,如同晴日朗照,显然非闭塞环境所能养成。人如草木,生于何样的土壤,便长成何样的姿态,经济环境的差异早已悄然刻在精神面貌上。

行经暮色中的朝天门,步入洪崖洞那流光溢彩的楼影。层层叠叠的灯光,令人恍如闯入峭壁上的《千与千寻》幻境。华灯之下,朝天门熙攘,解放碑人潮涌动,磁器口的青石路印满陌生足迹,十八梯的石阶蜿蜒向上,直至将我送至高处——俯看之下,喧嚣之上竟是无边的静默苍穹,人间的热闹原来如此渺小。


然而人世真相,常藏在灯火的背面。儿童医院候诊长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疲惫。偶遇的那对贵州父女,是这繁华幕布上的一抹沉重。父亲紧攥着女儿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挂号单,手上焦虑的纹路如同命运的刻痕——排期已在两月之后。女儿怯生生蜷在父亲破旧的衣襟旁,父亲声音嘶哑,透着一丝绝望:“实在没法子,听说黄牛有号,只好连夜来碰碰运气。”那“白衣天使”的圣洁之门,竟需黄牛的铜臭之绳牵引才能触及?济世之门本无高墙,是深陷的穷愁,让我们仰望时感到刺目痛心。


在重庆九宫格火锅升腾的蒸汽里,泼辣的麻与辣席卷全身,汗水滴落处皮肤灼烫。邻桌的重庆师傅呷着烈酒,聊起本地女人泼辣的缘由:“重庆这火炉,天热心燥,男人还只晓得做甩手掌柜,女人怎能不浑身带刺?”这诙谐又犀利的剖白,道出了市井巷陌里真实的人情世故——其智慧不输书本大道理。
归途的火车摇晃起来,像一声轻叹。车窗外飞逝的山河如同洗过的梦痕。旅游不过是一扇窄窗吗?人们拥挤排队、踮脚张望,只为窗外那惊鸿一瞥的风景;抑或是赴一面之约,亲见那名曰“世面”的真容——这面容既含情脉脉,又铁面无私。

想旅途所见:走过千厮门大桥的拥挤湍流,仰望过洪崖洞的迷离仙境,见识了少年手握大学门票的明朗风姿,也目睹了父亲为女儿那张救命门票在黄牛间仓皇奔走的辛酸。重庆女人的刺,生于男人漠然散落的火星;那对父女的泪,凝于生存壁垒结出的冰霜。轻轨穿楼的惊叹,终难掩盖医院长廊消毒水的苦涩。这雾都的昼与夜,霓虹与幽暗,不过是同一片土地滋养出的不同枝叶。

汽笛长鸣,繁华光影与沉重叹息一同退去。旅行的意义,或许并非追逐惊鸿一瞥的幻梦,也非只为那声“见过世面”的喟叹。它更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抛入另一片生活的洪流——让我们在他人的欢腾与悲苦、自在与困窘、希望与挣扎中,映照并体味那终将回归的、属于自己的平凡滋味。一切恍若大梦初醒,而梦中拾起的千钧重量,是比所有风景都更深厚的底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