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咱们这最早开始滑旱冰的。”姥爷靠在沙发上,一身红色的棉质睡衣,双眼微闭,对我念叨起他年轻时的辉煌经历,双眼放光。
电视上正播放着热闹的春晚,歌声起伏,时不时地被窗外的烟花掩去了声响。我坐在他旁边,手拄着下巴,心里默默地接话:“我当时一身紧身服,他们都觉得奇怪。”果不其然,姥爷接着说:“想当年,我穿着一身紧身服,他们都不理解,觉得这老爷子疯了。”这段经历,他给我讲过不下几十遍。其实不用他讲,我还有些印象,毕竟看到他滑旱冰时,我也有八九岁了。
我家在东北的一座小城里,占地面积不大,如果车开快一点,没到半个小时就能从城西边开到城东头。十多年前,娱乐活动不多,像我这种小孩子,为数不多好玩的地方里,儿童公园当仁不让地排第一。公园面积也不大,玩乐的项目也就那么几项,旋转木马,小猴抬轿子,滑滑梯…可就是这么几样东西,我总是缠着姥爷带我去玩。姥爷带着那时候胖得圆滚滚的我,在公园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在闷热的滑梯里忙活得乐此不疲,他就坐在长椅上冲着我笑。一个夏天下来,我黑了,他更黑。
东北最不缺的就是冬天,冬天最不缺的就是雪。冬天漫长而寒冷,但有了雪的点缀,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雪下起来,洋洋洒洒,大如鹅毛,积在马路上,厚厚一层,马路上的雪被车压过,露出黑色的路面,一条黑一条白,相互交错,像是没铺平整的地毯。人很少踩到的地方,雪干净漂亮。尤其是一觉醒来,发现小区里的花坛里,楼脚下都堆满了雪,就像棉花和盐的结合体,轻轻软软。戴着手套把双手插到一坨没被破坏过的雪堆里,直接能没到小臂。雪从手腕处的手套开口那里掉落进去,冰冰凉凉。每每至此,姥姥都会把我从雪堆里拔出来,一边拍掉我胳膊上的雪,一边数落我别瞎玩,会冻感冒。我只能吸吸鼻子,趁她不注意,在她身后偷偷把脚踩到雪堆里,又赶紧拔出来。
总体来说,冬天里,我最爱的还是滑冰车。有一年,气温极低,儿童公园里的人工湖冻得邦邦硬。我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耳罩帽子围巾手套,一手牵着姥爷,一手牵着姥姥,刚到公园门口,就看到门口新立了个大牌子:新到冰车冰刀,小时计费。
我没听说过这些玩意,只当是园里又添了什么新项目,就兴奋地拉着他俩往前跑,跟着指示牌到了湖边,原本波光粼粼的大湖,此刻整个变成了实心的大冰块,冰面全部被冻住,变成了平滑的镜面样子。
冰上好不热闹,角落停放着十几个木板搭起的冰车,样式像一个带脚撑的板凳。边上还有个大架子,按尺码摆放着一双双冰刀鞋。
我急着拉姥爷去玩,姥姥拦着不让我们去:“鹭鹭这么小,别再玩出汗给她冻感冒了,摔了碰了怎么办啊。”我就知道她肯定不让去,就摇着姥爷的手臂,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看透了我的意思,帮我辩解道:“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冰车,这哪行。你放心吧,也不用她动,她就在后面坐着,我滑!”
好一番说情,姥姥终于松了口。我和姥爷走出好远,她还在后面喊着:“围巾围好了!别透风!”
姥爷和我选了一个双人的冰车,是能一前一后坐两个人的大冰车。老板把车拽到空地上,又拿来两个长长的铁钎子。姥爷让我坐在冰车后排的座位上,把我的围脖又紧了紧,然后自己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和我喊:“源源!搂住姥爷的腰!我滑冰车的技术可是一绝,一会滑起来速度快你可别掉下去!”我赶紧双手从后面搂住姥爷,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可不想被甩飞出去。
姥爷哈哈一笑,大声喊道:“出发啦!”
冰车缓缓前进,我已经想象得出我俩如何驰骋在冰面上,成为全场最引人注目的爷孙两人。滑出还没一米,我只觉得身体一栽,整个人往左倒在了地上。往前看,姥爷也一样,和我一个姿势倒着。冰车翻了,两个铁钎子掉落在地上。
姥爷赶紧爬起来,把我从地上提起来。“诶呦我的乖鹭鹭,快让姥爷看看你磕没磕着。”我都准备张开嘴号啕大哭了,可仔细品品,身上裹得严实,一点没伤到,更何况…
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在地上直打滚:“姥爷,谁说的自己技术最好啊哈哈哈,刚上来就翻车。”姥爷被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大笑了起来。
车技没吸引全场目光,倒是我俩太大的笑声引来四周的人都好奇地扭头看过来。
笑着笑着,我俩突然不约而同地向岸上望去,四下寻找着姥姥的身影,却没看到人。“这事千万别告诉你姥!不然咱俩都得挨骂!”姥爷和我偷偷说。
我俩重新坐上了冰车。这回,姥爷的滑车水平非常稳定,再没翻车,我俩绕着湖面一圈又一圈,我在后面高兴得张着嘴大喊再快点再快点,姥爷就更用力更快速地倒腾着铁钎子。
晚上,回去的路上,我牵着姥姥和姥爷,夕阳映着我们仨,晚霞红了一片。我拽拽姥姥的袖子,试探地问:“姥,下午有一会没看到你,你去哪啦?”姥姥说:“啥时候,应该是我去厕所了。”我长长松了口气,转头和姥爷对视了一眼,互相悄悄地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我和姥爷经常去公园滑冰车,这也勾起了姥爷本就活跃的运动细胞。
“你知道吗鹭鹭,姥爷当年可是少年冰球队的,还去市里比过赛得过奖呢。”姥爷靠在摇椅上,看着窗外正在下着的小雪,若有所思地和我念叨着。
第二天,姥爷搞齐了一套装备。旱冰鞋,紧身衣,头盔,护具。他穿戴整齐站在我们面前,脚下的旱冰鞋让他比平时又高了一大截,看起来威风凛凛。
“爸,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滑旱冰,关键是可别摔跟头啊。”妈妈不放心地提醒道。“老年人骨头脆,摔倒可就麻烦了。”
“你们放心吧,我从小就玩这个,都多少年了,绝对没事。”姥爷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个老头子,穿的这都是啥,没见过哪个老头在外面穿成这样。”姥姥反对道。
“老伴,你不懂,这是专业的轮滑服,既然玩就得穿得像样。看这个头盔,护膝,都是起到保护作用的。”
最后,姥爷也被唠叨得不愿意了。“你们都别管,我心里有数。”说完,就赌气得回屋了。
我见过姥爷滑旱冰,在我家不远处,那个全市唯一一个大型广场上,新修的,上个月刚建成。在一片宽广的空地上,这个老头穿着一套紧身衣,脚踏旱冰鞋,在那里肆意穿梭,潇洒自在,转弯丝滑至极。他滑行的轨迹周围,有几撮人在看热闹。
姥爷说,最近好多人都在看他滑旱冰,还问他这玩意难学吗。
姥姥说,最近好几个人是姥爷的人都向她问,你家老头,穿的是啥。
“那你咋说的?”姥爷笑呵呵地问道。
“我说那是专业滑旱冰穿的紧身衣。”姥姥正拿着勺子搅动着大锅里咕噜噜炖着的肉,锅盖一开,肉香四溢。
一晃就是好多年。我刚上大学时,听妈妈说,姥爷现在在教小朋友滑旱冰,大家都看这个征服了广场的老人滑得好,把自己家小孩送来跟着学,还要给学费,姥爷坚决不收。
我假期去看时,刚走到广场边缘,就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老人脚踏旱冰鞋,神采飞扬,后面跟着三五个小不点,同样身着紧身衣,头顶头盔,绑着护具,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紧跟着,认真又可爱。姥姥抓着我不让我靠近:“你不知道,这老头啊,这辈子就爱炫耀,他要是看到你看他滑,那可更起劲了,我怕他摔。”
这两年,姥爷不再去滑冰了。年纪越来越大,关节没有以前好了,滑一会就会痛。他时不时还会抱着他的旱冰鞋,擦一擦,再放回包里。他没说话,脸上写满了眷恋和回忆。虽离了他最爱的旱冰,但这位快80岁的老人,身体依然健朗,大概要归功于他常年的户外运动。我和他一同外出,就见他步履轻快,走路生风,都差点跟不上他的步伐。
时过境迁,许许多多的北方孩子离开这片冒着寒气的故土,奔着四季如春的地方扎下根。而我,还是舍不得这陪伴了我多年的雪,哪怕是那刺骨的寒冷,都让我无法割舍。和雪牵连的记忆真的太多太多,数都数不清,又怎么舍得离开。
“鹭鹭,你姥爷我带出的学生可是不少,小孩大人我都教。前两天还见到我教的,都50来岁了也来学,还给我送了不少他家自己种的萝卜。对,你中午吃的那个就是…”窗外万家灯火,烟火点亮整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