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牙(六)

我手里攥着破碎的手机和眼镜,又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意识到自己仍趴在地上。我的身躯压抑了地面的热气,它们拼命地想往上面钻,顶得我肚皮直发痒。我突然想到那条被蜡油炸着的鼻涕虫,怨恨地冒出很多黏液,不仅流淌了一地,最后随着一声爆炸污染了屋内的一切。一档美食节目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炸至金黄”,大厨告诫道,他光亮的额头和褶皱的脖子上满是油汗。为了保持恰到好处地火候,我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翻个身,将背面再烙一烙会比较好。

我尝试着翻动自己,但我的身体异常沉重,像有融化的沥青或者糖稀将我黏在地面上一样。我确实在翻动,但过程缓慢,就像过山车在爬坡,慢到在此期间,我可以谈谈“黏”的问题。一直以来,我很害怕黏这个概念。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做同一个噩梦。我是一只渺小的虫子,大概是蜜蜂还是蚂蚁,脚下和四周围是一座巨大的麦芽糖组成的山。这座山又粘稠又热乎,在高温下呈现出琥珀一般的颜色。我不知从哪里得知,咬它就是我的使命——也许来自于我的本能,也许来源于空气中的费洛蒙。总而言之,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我还是暗地下定决心去完成这项使命。热气让我的肢体运转得要比脑子快,我冲向山壁就是一口,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硬,而当我想将它撕咬下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困难。糖稀极具延展性,它在我的嘴巴和山壁之间拉出很长一条亮晶晶的丝,无论我怎样拉长,它就是不会断。而且它堵住了我的嘴,让我无法发声。我越是拼命挣扎,就越是被它牢牢黏住,最后我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渐渐地陷入其中。我嘴里的糖稀也堵住我的鼻子和气管,让我无法呼吸。我感到自己渐渐变成了小鼠,被粘鼠胶捕获,动弹不得,很快就要完蛋了——和我现在的状态十分相似。黏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很像惯性,它阻止了物品状态的改变,只力求将一切保持原有的状态。通常来说,这些状态都非常糟糕。人生的低谷就像一个个深坑,爬来很困难,掉下去却很容易,其中让你感到费劲的地方就是黏性。黏性让你克服一些莫名其妙的阻力的时候做了许多无用功,这让你觉得自己身心无力,仿佛就是这糖稀本身。

二零零六的暑假,我独自躺宿舍的床上,听着窗外有气无力的蝉鸣,感到自己快要融化了。宿舍在山坳里,像在一口坩锅的底部,空气闷得令人作呕,更何况门外就是公共厕所。没有饮水,没有茶,只有半箱热乎乎的青岛啤酒。我实在口渴难耐,勉强喝下半瓶,剩下半瓶放在书桌上多时,里面的二氧化碳几乎跑光了,因此看起来像是尿液,喝上去也差不多。我躺在床上,看完了弗洛伊德和叔本华,之后就开始融化。与此同时,南极和北极的冰盖也在融化,臭氧层破得像性工作者的处女膜。世界也差不多快要完蛋了,海平面迟早上升,淹没这些脏兮兮的城市。不过对此我并不介意,就像我并不介意那些味道像尿液一样的啤酒因存放不当而变质一样。就像所有无所事事的青年和神经病那样,我开始思考世界的本质,以及生存和死亡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色彩,成吨重的马赛克和镶嵌条纹在屋子里乱飞,像蚊虫一样嗡嗡叫嚷。最后一阵眩晕垮塌下来,硬生生地砸在我滚烫的铺板和凉席上,它们像飞毯一样急于转向东半球,我被巨大的离心力紧紧地压住,动弹不得。几秒钟内,我就见到晨昏数次从我眼前划过。我被偏头疼和眩晕症攫住的那一刻,终于发现了黏性是怎么一回事。在脑袋的一阵钟磬齐鸣之中,我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如石膏塑造出来的一般,纷纷开始瓦解,就像一九九七年那次李涛一屁股坐的那堆石膏存钱罐一样。它们的表面开始产生裂缝,泥浆和黏液汩汩地从缝隙中冒出,剩下的部分开始坍圮。它们无法承受我的分量,只是让我深陷其中。我会渐渐沉没,渐渐被它同化。因此我再饿也吃不下,再困也睡不着。一旦进食或者睡去,泥浆就会趁虚而入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取代我。但这只是早晚的事,我只能拼命做着无谓的挣扎。黏性是牛顿第一定律,是库仑定律,热力学定律的集中体现;黏性,就是万事万物既不肯做出改变,又面临彻底腐坏的矛盾属性。想到黏性,我就想到那条炸至金黄的鼻涕虫,想到令人作呕的眩晕症,想到那坨我吐不出又吞咽不下的麦芽糖。我们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与黏性斗争了一辈子,最后却不得不像老太太一样对桌上不断产生的灰尘屈服。

我终于爬起来,几乎将“黏性”这一可怕的概念抛至脑后。我啐出一口血水,确认了更加可怕的事实,我的三颗牙碎了,再也不会长出来了。待我回去照了镜子,才能确认此时的惨象:一颗牙从根部断开,牙神经肿得像一粒晶莹的石榴籽;一颗牙剩下一个三角形的残部,像狗嘴里的零部件;一颗牙纵向分裂成两半,赌气似的各自朝着反方向扭转一定的角度,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顶住我下面的牙齿,让我整晚都无法合拢嘴,只能任凭口水肆意流淌,并不断地被断牙和牙龈的互相抵触痛醒。我像一件瓷器那样残缺了,品相不佳,令人惋惜。在随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想法还会反复困扰我。并且,它还会延伸出另外的问题:我残缺了一部分,那么我还是原来的我吗?在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必须回到前面得出的第二个结论:人从某一刻其,生活就不再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只会越来越糟糕。人从某一刻起就会停止其再生的能力,变成一件固化的瓷器。这件瓷器不是珍藏在博物馆的保险柜里,而是在生活的洪流中日夜洗刷,因此只会变得越来越残缺不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直到彻底粉身碎骨。无论是河床上还是土丘上,随处都能找到各个时期的古瓷片,却很难见到一件完整的器物。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像缺损的人民币那样,逐渐折算成低面值的吗?缺损的我是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五十的我,还是干脆就是另一个人?缺损的瓷器是瓷器吗?瓷片是瓷器吗?这样的问题说到最后就陷入了量变到质变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看似正确、实则废话哲学讨论。总之,我知道了,人既然总会残缺,就必须接受和适应残缺的自我(无论这个我是不是原来的我),由此我也知道人是可以不需要任何尊严苟活下去的,就如同自然界中的绝大多数动物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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