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看起来时间不多,但能让人改变很多。秉昆和朋友们已经三个春节没聚了,那此次由秉昆召集的聚会,他们聚得愉快吗?
前几年,大环境不好,但秉昆和“哥们儿”都还年轻,有自己喜欢的话题,也可以聊聊一些小道消息发发牢骚,聚得还行。
现在,来自底层平民人家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家庭要承担责任,再没有单身青年自在时的精气神,似乎都变成熟了。总之,酒喝得多了,话说得少了。
德宝和春燕还住在春燕家(说好的市标兵奖励的房子被别人当婚房,估计现在孩子都有了吧)。春燕由于在大会上发过几次言,还被动写过文章(这是当名人的代价,更有被利用的价值),被有些人揪住不放,指斥为“四人帮”余党的马前卒(有这样的马前卒能搞出那么大的水花),想让她身败名裂,她做了多次检讨都过不了关。
当时,被春燕以“为人民服务”的热忱一视同仁地对待的几名老干部实在看不下去了,联名保了她,春燕的“政治问题”总算解套。
然而,春燕标兵的荣誉还是没了,那时涌现的省市标兵、模范们的荣誉全要经过重新认定。春燕还是一名普通的女修脚师,这如南柯一梦的经历让她变得更深沉、更成熟了。(原来,挫折打击真的是人很不错的催熟剂)
春燕两个姐都拖家带口返城了,两个姐夫都是普通知青,没任何社会关系可以借力,所以两个姐姐和姐夫分配的工作都很差。
她二姐还带一个女儿回来,乔家没地方住,只能租房住。二姐对春燕一家三口长期占据父母家的一间屋子很不满,与春燕两口子一见面就发生口角,总是不欢而散。(看到这里,又一次得佩服周志刚安排秉昆到郑娟住是无比英明的)
国庆和吴倩住无定所,年年搬家,越搬离市区越远。大批知青返城后,房租涨得极快,一间十几平方米不起眼的士坯房,房租已由当初的八九元涨到二十几元了。他俩又有了孩子,支出大,被房租压得有些吃不消了。
国庆姐也返城了,姐夫转业,户口随他姐落在了本市。他姐接妈的班,成了肉联厂一名女工。国庆姐一家三口没住处,都挤在国庆家。国庆的姐夫转业不久查出了肺癌,且是晚期,花光了转业费不说,还让国庆家欠下了许多债。年初,国庆姐夫病逝了,国庆姐成为了有一个小学生儿子的寡妇。国庆看上去老了不少,头发也白了许多,脸上很难再出现笑容了。(早就说过,吴倩跟国庆妈不能同住一起会很麻烦的)
赶超和于虹两口子虽无租房压力,但他们因为房屋占地多少与邻家发生了矛盾,一直处于日子过不安生的状况。只不过就是一尺来宽面积的争执,最终激化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赶超不想把关系搞得那么糟,想与邻家好好谈谈,但邻家挑战的是他们小两口的底线——不拆了一面墙缩进去一尺重盖就免谈。(这的确是难以接受,两家都麻烦了不是)
唐向阳也有苦恼。他父亲又当上了重点中学的校长,他也回城准备考名牌大学。他的苦恼是父亲再婚,所以有了两对爸妈,并且每一对都是水货,这让他经常纠结,不知自己究竟该做哪一组爸妈的儿子才好,很难平衡关系。(有关考大学,向阳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而多一对爸妈这个事真不能说什么)
进步还在酱油厂味精车间,各方面表现不错,他父亲的问题也不再是个问题,重新当上了保卫处长。(进步自身耳聋这点还是很受限制的)
龚宾没来,他又住院了。精神病很难彻底治愈,他一犯病就四处寄信揭发叔叔龚维则的“反动言论”,龚所长有时不得不亲自出面请求精神病院多收治他一段时间。(性格决定命运)
在秉昆看来,此次相聚必须由他来召集,不召集不可以。对于底层青年们而言,友谊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他们都本能地明白,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断结交新朋友的一生,好事降临得越多,结交新朋友的机会越多。在他们自己的人生中,好事降临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在他们那样的单位上班,如果不主动与别人交往,才不会有多少人主动来交往呢!即使自己主动与别人交往,别人也不见得愿意。(这也许是底层人的共性,格局小点,想法幼稚点都是正常的)
“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样的话,说的是人生与他们很不一样的“有些人”。而在他们之间,富有人情味的话往往是这么体现的——“咱们这种人一辈子才能有几个朋友啊,失去一个少一个,怎么能不把朋友当回事呢!”(这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也是适用的)
相对而言,秉昆接近“有些人”了,他自我庆幸的同时,对自己与老朋友们的关系更加珍重。如果没有老朋友们的助力,他一定还是酱油厂的一名工人,也就和老朋友们一样,根本不可能有那样一些完全不同的新朋友。他很希望老朋友们也各自都有新朋友,特别是能对他们的人生起推动作用的新朋友。(这就是真朋友)
然而,他又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在底层与其他略高于底层的社会阶层之间,仿佛有无形的铜墙铁壁隔离着,底层青年要穿而过之纯属偶然。所以,秉昆不但因朋友们一下子都显老了而感伤,还在感伤之上多了一重悲哀。(这也是真朋友)
周志刚对于降临在儿子身上的两件好事吃不大准。由工人转成了一名编辑,不是报社编辑,而是杂志编辑,他确实吃不准是否也值得替儿子高兴。依他想来,工人的社会地位以及在人们心目中的可敬程度,是高于那样一份杂志的编辑的。酱油厂的工人毕业也是工人,是工人那就是领导阶级的一员。儿子转正成了那样一份杂志的一员,不就意味着从领导阶级中除名,成了永远需要被改造思想的群体中等级很低的一员了吗?他帮儿子做了几道家常菜后,离开屋子,坐在院外的小凳上吸着烟,思考着以上那些不怎么愿意与小儿子交流的现实问题,同时看着曹德宝他们骑来的自行车。近来光字片的治安大为不好,自行车被盗事件屡屡发生。(周母和玥玥呢?周志刚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当时的现实体现)
屋里的气氛一度冷场,朋友们之间似乎找不到话题可说。互诉生活不易的苦水吗?彼此彼此,有什么可诉的呢?展望将来吧?谁也看不到自己一种可能好些的将来啊。(是不是有点娇情了?我不确定,相对于上辈,也许可能估计是好一些的)
朋友们甚至也没对秉昆说什么祝贺的话。
只有国庆淡淡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情况呢,你愿意干那行,往后就好好干呗,总那么借调着终归不是个常事。”(诚然,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没什么实惠)
别人便都点头,仿佛再说什么完全多余。
他们一向认为的好事,是那种忽一日时来运转、人生立马就好起来的事。
秉昆的工资并没因转正而比他们多几元,秉昆还与郑娟三口住在窝似的小土坯房里。借调时期的秉昆,酱油厂照例每月发给他福利——酱油、醋、味精、毛巾肥皂。转正了,不再属于酱油厂职工了,福利当然也就从此没有了。所以朋友们并不羡慕,更不嫉妒。朋友大抵是一种以同质化的命运为前提所建立的友好关系,原来同质化的命运一旦出现了较大反差,即使是朋友往往也会由羡慕而嫉妒的。如果反差巨大,不论原来多么巩固的朋友关系也会沙化、瓦解。秉昆的好事并没让他与朋友们的人生出现多大反差,他在朋友们心目中便依然是同类。
德宝又一次看手表,秉昆说:“你要是有事,就和春燕先走吧。”
春燕奇怪地说:“我们没事呀。”她瞪着德宝问,“你总看手表干吗?”
德宝神秘地说:“再过五六分钟,将有让你们感到惊喜的事出现。”
赶超说:“醉了吧?有什么事能让咱们这种人惊喜呢?”
他语音刚落,门一开,进来一个人,大家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别人,正是吕川。
吕川的出现让人感到意外,然而并无一人觉得惊喜。赶超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什么能直接让他们的日子发生好转的事,他们就不会有惊喜,共同好友的意外出现也不能。(说这是现实吧,也是可以的,毕竟他们现在面临的都是难题。当然,不仅仅是他们)
吕川说他将来有可能在省委或市委上班。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才有点儿惊喜了。一位共同的朋友倘若成为出入省委或市委大楼的人,这对哥儿几个的将来无疑是福音。
就在他们围绕吕川大画未来美好蓝图时,半天没说话的唐向阳说道:“不一定吧?龚宾他叔不是穿警服的吗?龚宾也没沾上什么光啊。你们最好都别影响吕川,他的将来,由他自己决定吧。”(向阳还是说了大实话,这其实跟他学过数理化有很大的关系)
秉昆很赞同向阳的话,但也确实挺理解其他几个好友,不由得心生悲哀。这些共乐区底层人家的儿女啊,自己家门里挣脱不出一个将来可能有出息的人来,个个满家门尽是些穷愁的破事,所以才把一个可能有出息的朋友的将来当成自己的希望。他不知说什么好,但作为主人,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像唐向阳似的想说话就说,不想说话就不说。
秉昆就问吕川用不用他陪着去找老太太,吕川说不必麻烦老太太,他也有莫逆之交,有他们提供门路足够了。
接着,大家就吕川究竟是进省委、市委机关好,还是人伍或加人公安系统好各抒己见,展开了热烈讨论,争论不休。
秉昆听着,联想到了《红旗谱》中的一段情节。他觉得自己和朋友们仿佛回到从前,他们共同的敌人是无形无状的贫穷。不,那贫穷是有形有状的,对他们造成的压迫很重。想到这,秉昆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吕川对大家的讨论、争论不感兴趣,而他感兴趣的大家又不感兴趣,但吕川依然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见闻以及自己参与过的种种事情。
大家虽然不感兴趣,却一个个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也没谁插话。吕川讲了半天,就像传达文件精神,终于,他看了一眼手表站起来说:“下次再会,我还要去见一个人,该走了。”
赶超忍不住问:“哎,你小子这一走,我们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呀?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
吕川指着德宝说:“秉昆的工作和生活压力都太大,我的信使现在改由德宝来当了,以后你们谁联系我通过他。”
吕川匆匆离去,大家又陷于沉默。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唐向阳不知何时反坐椅上,胳膊横在椅背上睡着了。
国庆对德宝嘱咐道:“你可勤与川儿联系着点儿,不要让咱们和将来唯一能有出息的朋友断了联系。”
他的话让乘昆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闹了半天,自己虽然当上正式编辑了,但在朋友们看来,其实并不算有出息。而且,朋友们连自己的将来分明也不看好,自己相聚之前却还在担心朋友们是否会嫉妒呢。
他们也都说走就走了。
父亲进屋与秉昆一起收拾时,问:“那个穿一身军服的小伙子,他上北京的大学了?”
秉昆于是明白,父亲在外边听到了屋里的谈话。两个多钟头里,父亲一直在外边,这让秉昆心生自责。只想着把朋友们陪好,却完全忘了外边的父亲,多不应该呀!
他内疚地说:“对,他叫吕川,我们几年没见了。”
“是名牌大学?”
“对。”
“他家也是共乐区的?”
“对。他妈也没工作,和我妈一样,家庭妇女。他爸是鞋厂的,解放牌胶鞋就是他爸那家鞋厂生产的。他爸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
“他也和你一样,在酱油厂上班?”
“对。”
“他上学那年,是要群众推荐、领导同意的吧?”
“对。”
(这段对话,需要看两次以上)
父亲不再问什么,反复擦桌子。秉昆猜到父亲在想什么,幽幽地说:“爸,吕川当年在厂里确实表现好,但我当年在厂里的表现也很好。不论工人群众还是领导,指责不出我有什么严重缺点来。当年上大学的情况特殊,他父母并非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遗孤……”
父亲终于停止了擦桌子,一边洗抹布一边说:“可我是你亲爸,同样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子女,你哥考上了北大,你姐也考上了北大,就你这辈子恐怕是进不了大学的门了,当然是因为各有各的具体情况。”
(老爷子这话的打击力有点大)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顶撞道:“爸,就咱们父子俩的时候,你说话能不能直来直去的?你绕着挺大个弯子说话,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了,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说话的本色。”
他当时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处放,说完那句话才把椅子放下去。由于光火,发出很大的响声。
父亲那时已洗好抹布,正拧着。听了他的话以及那很大的响声,弯着的腰背一动不动地弯了片刻才缓缓直起,慢腾腾地把抹布搭在绳上。(这细节描写,真的好棒)
秉昆又说:“屋子收拾完了,我想回去了。”
父亲转过身面带忧伤地说:“秉昆,我刚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觉得一句话不爱听了,就可以不顾辈分来训我吗?”
秉昆张张嘴,无话可说了。
父亲接着说:“我如今老了,发不动脾气了,只有任凭别人对我发脾气了。即使我的小儿子对我发脾气,我也没辙了。但是秉昆,你要记住你爸今天晚上对你说的话:朋友之间,谁有困难了互相帮助我是赞成的,大家共同帮助一个有困难的朋友也是我竖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几个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将来过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宝似的押在一个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没志气了。那样还不把那个朋友的人生给拖累垮了?”(这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秉昆说:“爸,我又不爱听了。第一,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门外听到只言片语就想当然地进行批评,这叫自以为是。第二,我没我朋友们的那些想法,一丁点儿都没有。如果你的批评也是针对我的,对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们并不都是没志气的人,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各方面很要强的人。要强又怎样?你能说光字片人家过现在这种糟心日子都是因为不要强吗?你能说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命里注定不配在好工厂好单位上班吗?可我们这一茬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如果一点儿关系一点儿后门都没有,能进好单位好工厂的会有几个?”(这话我也觉得没错)
“你给我住口!”父亲也光火了,拍一下桌子严厉地说,“你小子还以为不是命里注定吗?当然是命里注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变的!一代改不了,那就只能靠下一代!下一代还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机会有限,轮来轮去,轮到普通老百姓人家可不就少了。如今不同了,考大学就是比较公平的机会!你告诉你那些朋友,只要有几分希望的都要争取考上……”
“爸,你这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都当了爸爸妈妈,有家不像个家,工作累,工资低,现在要他们考大学那是成心给他们出难题!比如我,有那么高的心气考吗?考上了能一路顺利地读完吗?”
父亲打断道:“那就认了你们这一代的命!咬紧牙关,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学里去!这比把希望依赖在什么吕川叔叔身上靠谱多了!”
秉昆算是明白了,父亲显然对他颇为失望,却又不便直言,于是才抓住朋友们的一些话旁敲侧击地表示对他的不满。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学,嫂子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父亲也许对他不会有什么失望。如果吕川这个晚上没出现在自己家里,父亲也许还会对他这个小儿子的转正多少感到点儿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时考上了北大,同样是酱油厂工人的吕川即将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而且一下子成了朋友们的指望,便让父亲内心对他这个小儿子生出欲说还休的失望了。(我说句分道话,秉昆还是不明白,其实父子两人说的都没有错,只是两代人对当下社会和未来的看法有所不同)
秉昆觉得,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你们”其实是“你”。他替朋友们所做的辩护,其实也是为自己进行辩护。正如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既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不说如鲠在喉,他也是那样的。
既然有话都不能直说,他懒得继续与父亲理论下去了。秉昆一转身往外便走。
“你给我站住!”
父亲的高声大喝让他伫立在门口。“你给我转过身来!”
“我不转身也听得到!”
秉昆又犯了倔劲儿。
父亲大步走到他背后,他听到父亲因恼怒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父亲说:“周秉昆,你和那个郑娟的事,我不怪你,事情变成了那样,也是天意。我们周家的人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何况郑娟她是孤儿寡母!你和她的关系那样了,证明你不愧是我儿子。但是,我们周家不能绝了后!玥玥她是个女孩儿,并且不姓周,她只不过是我的外孙女。你哥曾在信中跟我说,你嫂子有病,生孩子对她有生命危险,何况也未必就能给我生出个孙子来。所以,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了。你应该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是我一个有志气的儿子,就要对你自己的儿子和人家郑娟的儿子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让他们将来都成为大学生。对于咱们老百姓人家,什么叫脱胎换骨?这才叫脱胎换骨!总之,你和郑娟再生个男孩还是女孩那也是天意,但是你们必须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不生不行,万万不行!生了没让孩子上大学也不行,同样万万不行!只让一个上了大学还不行,是哪一个都不行!还是那句话……”
秉昆听着,觉得浑身血液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流得慢,一会儿流得快。冷和慢是压力造成的,热和快是由于愤怒。他猛转身冲父亲嚷起来:“哪句话?!”
这时,父子俩差不多是面对面了,父亲瞪着他也大声嚷起来:“我们周家,不能打我这一辈起儿女一代有出息了,孙儿女一代又崴泥了,我不许那样!就这话!”(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老爷子有点犯糊涂了)
秉昆强压火气,几乎以一种针锋相对的口吻说:“爸,你也给我听叨白了,打小我在各方面就不如我哥我姐,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认命,你也得认,不认也没法子!但我认命不等于我在混日子。我没混过!我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努力过了,我能熬到今天这份儿上不容易。你要求我和郑娟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对不起,在我这儿就没那么想过。如果我每月有五十几元工资,可以考虑,但我直到今天还是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再多一个孩子我养不起了。就算我们为周家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孩子将来能不能都考上大学,那也得看他们的造化。如果他们根本不是那块料,我整天逼着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有屁用!如果你对我失望到了极点,那么咱俩干脆脱离父子关系,往后我不回这个家就是了!”(这周秉昆更是犯糊涂了)
父亲举起了手,然而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秉昆用后背顶开门,一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了,周志刚呆立门前,眼中淌下老泪来。
这位老父亲心里委屈到了极点!哪有当父亲的不爱老疙瘩的呢?又哪有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不重视传宗接代这等大事的呢?自己的父亲已是单传之子,自己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也并没要求小儿子非为周家生出个儿子啊!生出个女儿也行啊!难道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到头来连个是周家种的孙儿女都得不着吗?往后,这世上不就没有了他这一门人家了吗?他作为父亲的这种近忧远虑,小儿子是应该理解的啊!明摆着你秉昆已是唯一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的人了,你有这个责任啊!自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竟换来你秉昆当面顶撞呢?希望你更有志气,还不是为你好吗?光字片已经不像人生活的地方,太平胡同更不如光字片,你和郑娟四口人生活在那种地方,你父亲有多心疼你不晓得吗?你们想要跳出太平胡同,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还能有什么办法?秉昆,你对老父亲太不公平了!
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重体力劳动榨干了身体却志气更高的老父亲周志刚,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哽咽,双手往脸上一捂,缓缓蹲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回郑家的路上,秉昆眼中也流泪不止,他心里也充满委屈。
(我虽然有预感聚会有可能出点什么事,但这样的结局我没有想到)
本来是好事降临,与朋友们欢欢乐乐度过一个夜晚,温情脉脉的聚会,因为吕川的出现而以父子之间激烈的言语冲突收场。他毫无心理准备,难受得想找个地方撞墙。他一路中箭受伤般地走着,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又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男女莫辨的声音似乎流露着嘲讽和不怀好意。
秉昆回到家,郑娟已经搂着楠楠睡下了。
他仁立炕前俯视她,端详她的睡态,她睡得很香。自从她成了他的妻子,不再是小寡妇,他就觉得她一向睡得很安稳。当她睡熟时,白皙的脸上就会泛出微微的颊红,一种初绽桃花那样的红。她的唇却要红得多,像戏中女子的唇那么红,饱满得没有唇纹。她的腮,还会现出浅浅的梨窝来。
他喜欢端详她的睡态,每当她睡着了而他醒着的时候,端详她的睡态成为他的享受,也是他为自己开的解忧祛烦、消除疲惫的灵丹妙药。他静静地端详一会儿,总觉得世界终归是美好的,人生毕竟值得眷恋。在这一条如同原始族群穴居遗址的胡同里,在这一间窝似的土坯屋里,在炕沿木油黑发亮的火炕上,睡着一个生命力旺盛,白是白红是红粉是粉黑是黑,仿佛刚用发面蒸出来的年轻妩媚的女人,这情形给他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梁老师也许是觉得对聚会结果的设计对秉昆太不公平才写下上面这两段吧)
伫立炕前的秉昆,又一次想到了“金屋藏娇”一词,不禁幸福地苦笑了。他之所以会对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不仅因为父亲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也因为父亲破坏了他的幸福感。
他关了灯,上了炕,搂着她时,她醒了,把他的手扯到嘴边吻了一下。
他问:“怎么不插门呢?”
她说:“免得你敲门敲醒孩子呗。”
他又问:“就不怕坏男人进了屋?”
她说:“小偷都不往这条胡同来,坏男人进咱们这个小破土屋干什么呢?”
她依然单纯,无可救药的单纯。
他说:“以后我不在家,你睡觉千万要插门。”
她说:“现在我是你媳妇了,不再是小寡妇了,没人敢欺负我。”
他说:“我才没那么大威慑力,记住我的话。”
她说:“嗯。”
他说:“将来我要让楠楠上大学。”
她说:“好。”
他说:“我爸希望咱们再有个孩子。”
她说:“行。”
他说:“你真愿意啊?”
她说:“你愿意我就愿意。别说了,我正在困劲儿上呢。”
她又吻了他的手一下。
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还是听他们说话轻松点啊!排除贫穷因素,他跟她再有一个孩子是没问题的,就算是贫穷,他至少是有工作的人,她也可以卖点山楂什么的,比他们还穷的人有不少呢。德宝他们的妻子发现秉昆眼带红丝,这并非是他拥有郑娟的原因,他不是也在用功学习吗?矛盾的人生,人生的矛盾,也许就是因为走进了牛角尖。朋友有不同的想法,可以相互交换一下意见,父子有不同的看法,可以直言相告,也不至于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