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始有意放慢了读书速度,一部分原因是一路看过卫西谛的电影 365 天计划之后,对「做事」产生了更多的想法。另一部分,是心境上的成熟导致自己追求上的改变。
人不可避免地会高估自己,这是本能,不可逆,但可以改变。就像自大和高傲。出了点成绩,谦虚的人极少,多半是适度的夸大,也有少数人,习惯将别人的功劳纳入自己帐下,时间久了,谦虚的人容易成功,贪功的大多失败,其余多数则沦为平庸。
平庸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就像习惯性的高估自己一样,是大概率事件。但人们往往不愿意承认,总是会找到一些方面优于常人,若是再加上某些适度的夸大,自我安慰的效果就出来了,既满足了自己,也不会过度亵渎他人。
所以才会有人说,成功的第一步,是“认清自己”。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认清自己,首先就是给自己一个定位,我是谁,我和他人的关系,我和环境的关系,他人和环境的关系。尤其在中国,几千年历史遗留下来的中国特有的社交文化,能谙熟规则又游刃有余的人,少之又少。
在刀尔登这本《中国好人》里,更是一改以往人们的社会规则,结结实实讨论了一把「人情」。
这本书既不是讨论史学之伟大,也不是介绍古人之美德,相反,刀尔登整本书都在说一件事,人这样复杂的动物,“好人”和“坏人”怎能如此随意的区分,好人当真就好,坏人铁定就坏么?用他书中的话讲: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八九。
这本《中国好人》,一直在讲史,一直在讲历史里的人,但和人们熟悉的不同,在他的笔下,酷吏不见得是大恶,小人不见得就不忠。刀尔登在书中举过这么一个例子,说楚国直躬的父亲偷别人的羊,直躬去告发。孔子认为这样不是正直,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才算正直。这和大家熟悉的道德观价值观不太相同,和大家听说的孔子也不太一样。顾炎武曾说,性、命、天道这些玄远的事情,孔子很少说,今天的君子则挂在嘴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孔子言兹在兹,今天的君子却不大提。所以说比古这件事,人们多还是习以为常地从某处道听途说来一些,自己不上一些,就视自己仿古训,做君子,想想难免可笑。
刀尔登的文字和独到的批判,最是我喜欢的两个方面。
先说文字,没有桀骜不驯,又处处露出了骨气。饱读诗书之后,反倒在书中越发谦和,丝毫没有傲视天下的字眼。从他的行文之中所感受到的古籍画本的阅历,已经让人望而惊叹,落在笔下则显得轻柔许多。尤其是伴着他尖锐的态度,反而显得越发讨喜。比如书中写到:“没有罪恶的社会一旦出现,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恶的能力被统治者独占了。幸运的是,人类的政治还从未曾达到过这种极致,尽管有许多次都相当地接近。”一句转折既点了题,又耍了些聪明,实在有些调皮。再比如:“年少时曹操不是好学生。从顿丘令任上罢归后,他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了几年书。再出来时,已经通经书,明古学,成为‘知识分子’了。文士而称孤道寡的,此前有一位隗嚣。只是隗嚣不唯场面小,便是文才,也没有办法和曹操相较。至于乾隆与臣子争才,那是他没有自知之明,真以为自己的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他的臣下,口中唯唯,心里从没觉得皇帝的天才对自己有什么威胁。曹操的诗才,比著名的‘建安七子’还要高。这就有点咄咄逼人了。”
至于他的些许批判,更是一站见血,不仅不给历史留下情面,反观今天,也是恰到好处。书里翻来覆去讨论的所谓“古代人情、社会、阶层”,无不是再说中国思想,而他自己在结尾处却狠狠地下了一个定义:一部中国思想史,往往只是原地翻跟斗而已;奴才和奴隶不同,奴隶是不得已而为,想不做而不可得,奴才则其乐陶陶,一日无主,反倒浑身不舒服。再说现代,他的观察凝聚在笔下,不免让人读书的时候胸中澎湃,似有一种恶气被抒发出来:自结成社会以来,在意见纷殊的众人之间,只有一种真实的状态,那就是妥协;“随便说说”的阀门一旦被关,真正的恶意反而要在心里酝酿。
他在书里借着《三国》讲纵横家气。说《三国演义》是小说,而且是一本极其缺少历史感的历史小说。《三国演义》看得入迷,会染上“纵横家气”。——实际上,这是一种风俗,从铁匠铺的学徒到大学里的教授,往往沾染。他们讲究的是运筹帷幄,撒豆成兵;把天下事运于指掌间来谈,仿佛面前是摆着万国图或地球仪的,所以能视五千年如盘水,二万里如掌泥,捭阖之方圆之,无不顺手。如此论史,“戏剧性”是有了,但也只有“戏剧性”而已,说来说去,还是说书的。——曹操年轻时也是有些纵横家气的,后来日渐其少,建安十年以后,就不大见得着了。
借着《严嵩传》讲娱乐的可怕。沈练的死与严嵩没有关系,但小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脍灸人口。传说严嵩构陷王杼,和《清明上河图》有关,这只是故事,而从这故事生发出来的《一捧雪》,流传至今。其他如《飞丸记》、《玉丸记》,直到今天的《五女拜寿》、《打严嵩》。《打严嵩》还要继续唱下去。谁在乎?我对严嵩没兴趣。我有兴趣的是自己,还有多少地方,是无知无识中被人操纵着的?舆论也是这样。不要以为人多智盛,许多时候,罗马确实只有一个脖子。
后来,我在网络上搜罗一些刀尔登这个人,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声名鹊起,几十年行走江湖,不喜文学这个圈子,跳脱出去,成为一个彻底的自由写作者,也是令人佩服。有人说他笔下可见鲁迅的影子,更是公认的中青论坛第一才子。和菜头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介绍他,文章里说:“凡读过刀尔登文字的人,都会承认他的中文功底扎实,四十年下来马步极稳。一部分人会一见倾心,从此终生都做了他的粉丝。也有一部分不顾而去,因为分明感觉到了某种来自文字上的威压,觉得自己的文字很寒碜。有人一见倾心,就可以知道刀尔登的中文有所传承,符合他们自小形成的中文审美。有人倍感威压,那是因为这种文字属于过去的趣味,和今人的喜好并不一致。”
我可能属于前者,初读这本《中国好人》,就倍感压力,而他的魔力就在于,这压力,读着读着,就被他书中的文字卸下去了。人常有一种幻觉,提过重物之后换成相对较轻的,会觉得异常轻松,好像自己经过一次身体上的升级,实则是压力所致的幻觉。
放下这本书之后,我也觉得自己文字功力经此一役必将有长足长进,但坐下来想要说说这本书的时候,才知胸中还是空空如也。不过恰好,能帮助更好的“认清自己”,也算是离成功又进了一步,离平庸渐远一些。
再说刀尔登的《中国好人》,其实里面当真提到了一个好人,就是他自己。书中有一篇《家有小学生》,讲到他自己教育儿子,做人要诚实,劳动者多得。一张考卷,可以赚两块,丢个垃圾,可以赚五毛。他曾经和他朋友讨论过教育问题:我承认我的教育方针未必得当,不过,我也不能接受他的办法。他的女儿是严格按照各种规范、守则、礼仪培养出来的,是远近闻名的小君子。有一次我到他家,小姑娘送上一盘水果,说:“先生吃大的,园园吃小的。”我心里说:“哦,这个小伪君子。”他也谈到,父母最大的难处,任何《守则》或《规范》里面都没写。我们,与许多父母一样,既希望孩子能是个好人,又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也就是说,既希望他是个正直的人,又希望他在社会中成功。而以现在的情形,或可以预见的将来看,这多少有些矛盾。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学到了好多虚伪的东西,却不知如何纠正。纠正而不趋于另一端,是很难的事。我不反对儿子学一点虚伪之术,不过我想,对此他将来也许会有非常多的机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是先学诚实比较好。
不过,如此好人如刀尔登,在结尾处也不免说道:我承认我的一些教育办法也不怎么样,但我有时“反着干”的理由只是想让孩子知道,除了正规的教育,世界上还有各种见解、各种行为。也许这给三年级小学生出了太多的难题,所以我已经着手纠正自己,比如我不再给他“工资”和“奖金”。而对他已经积攒起来的过多的资金,也开始陆续清理:我和他打扑克,把他的钱一点点赢回来。
至此,为刀尔登《中国好人》观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