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叶哗哗大作,你的脸盆盛满了绿光。公园的傍晚沸满人声,饱嗝声居多,都是一群又一群大腹便便的女人或男人的饭后消遣。嗯,包括我。
音乐像只跳蚤,在你的身段周围蹦来蹦去。不是广场舞,追逐你的是爵士乐。你跳舞的这个圈子与广场舞形成某种对峙。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你不齿广场舞那群人,但往往那群人要略胜一筹。
你的眼是高的,手也是高的。身后三十四个妇女加一名中年男人学着你高高低低地旋扭。后来是三十四个妇女加两名中年男人。我未曾想过自己要加入跳舞这队列。中年的腰腹圆熟撑在外面,你丝毫不介意。我的手由你拽着,神志由你牵引着。第一次见你,你的墨绿长裙比八月的树更使人清爽。你说,跳着跳着就会了。嗓音极嗲的。我在最后一排眼珠费劲望着最前排的你。墨绿的背面像岛国片里会移动的马赛克。
前几晚我感觉自己吃不消。视力简直要报废了。你这时走过来跟我说,要不要当你的舞伴?我看看你,又转溜着看看自己,“我行吗?”“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你笑笑,有点坏。
我是被你的这点坏给迷住的。
2
音乐起时你明显有点紧张,交握的手蒸腾着汗。不急,你可以很快调整好心绪,你的老道经验帮忙避免了因紧张而可能的失仪。也许更快的,你就要寻出我的紧张。我的紧张是含蓄的,乖张的。我要承认这是我十多年后第一次跳交谊舞。十多年前的我还是个精瘦青涩的青年,跳交谊舞是工作所需,每一个夜晚在灯红酒绿下应酬一群又一群老女人。我销售一笔一笔不菲的买卖,销售逼真的谎言,同时又销售虚假的肉体。
你的手臂松松斜搭在我的肩上,这是一条还算优美的女人手臂,玉色。有些不过分夸张的皱纹是允许的。再看你的脸,公园贫瘠的光线遮掉了你的真实年龄。加上略施粉黛,还能隐隐感受皮肉底下的疲倦。有可能,你岁数要比我大。
女人的岁数是个禁区,连想都别想。我这次犯了禁,却非常情愿。除了皮肉,你的其他一切都宛如少女。健康,美妙,在我身边完成一个接一个的旋转、跳跃、颔首或弯腰。呼吸轻盈,像一只待哺的小猫咪。
你看中我当你的舞伴,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不好乱猜。大约是我舞蹈的天分。这几日你常夸奖起我的天分。实则它是我从前遗留下来的影子。“很少有人能腆着个大肚子跳这样优美的舞。”说着,你拿指甲戳戳我的肚皮。
跳完,我们的手都出了汗,谁比谁更紧张已经分不清了。
我说去吃宵夜吧,两公里外有家粥城,那里的咸骨粥是顶好喝的。你笑笑,朝后面的三十四个妇女与一个中年男人挥手再见。
我想提一提那个中年男人。一个酷爱皮革凉鞋的中年男人。当时一来就看得出,他也是被你迷住的。他比我来的早,你却给他冷冷清清的态度。他的舞步节奏感很潦草,肢体语言十分粗糙。于是我更肯定,你之所以接受我的迷恋,是因为我的跳舞天分。
3
我的跳舞天分从十七岁开始,到二十五岁落幕。八年的卖艺又卖身让我吃尽了人间冷暖。我曾在跳舞场上给一名男人当舞伴。他肥厚的手掌在我脊背摩挲,渐渐滑进我的股沟。那是相当恶心的一晚,也是相当有赚头的一晚。我在床上数着钞票时,想到这世上男人的钱比女人好赚,想着想着,跑去厕间吐了一把。那笔男人的钱我捐给了一所希望小学。那笔钱没办法花在自己身上,它既是肉体的贩卖又是灵魂的背叛。我一直认为,男人的灵魂只适用于女人。因而后来,我只做女人的生意。
粥城今晚依旧热闹,我的好兴致突然想将曾经的我剖开给你看看。看!这是个对女人多么忠贞不二的男人,所以你可以放心将自己交给他。你说,“这粥果然是咸骨粥,太咸了。很容易得高血压。”我有些失望,像你热爱燃烧自己能量的人,怎么跟老年人一样老爱提“病”。
“你真觉得好喝?”你眼巴巴望着我,这下有几分少女了。“我习惯了,习惯了的东西再不好都觉得它是好的。”我说。
“有道理。”你唔地一下啵了好大一口粥。“你的悟性很高,舞跳得不错。可以说,是非常不错,要赶上我了。”
我一点也不打算客气,说,“当你的舞伴还是绰绰有余的。”接着我将那段伴舞的往事撕开了一小口,她惊叹、鼓掌,或是嫌脏都行。那一刻,在这个女人面前,我只想做自己。
后来,我便从最后一排站到了与她比肩的第一排。人们开始发现我,这个男人不简单,身体竟能如弹簧那般伸缩自如,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劲道。我和她跳探戈或是跳华尔兹时,公园的半打群众在我们身边围成一个圈。八十年代的欧美爵士乐舒展开我与她的每一条臂膀,脚尖。那时我的肚子因为长期的饭后舞蹈消退了大半,身形凸显了健美的感觉。我相信人们不仅被她迷住,也会被我迷住。一如当年我在舞厅里那样飞扬与耀目。
跳舞时她的眼神划来划去,有意躲我的样子。后来她终于承认她的紧张。为什么?“因为你”。“因为我的跳舞天分吗?我早知道了。”“不,仅仅是因为你。”她这样坚持地重复回答,倒使我糊涂了。
仅仅因为我?这说不通。注意起一个人,要么是他的优点,要么是他的缺点足够瞩目。至于那个人本身,是不足以去征服的。
4
跳完,人群散开,她有些落寞的样子。我说照例去老地方(粥城)吧。她说很累,要回家了。“家?”她点点头,有什么可质疑的吗?我说没,我只是没听过她还有个家。
“家里都有谁呢?”
“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她笑笑,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我想到这么久,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有家,家里有丈夫儿女。公园里跳舞只是图一份额外的乐趣罢了,绝不像我这样为了每晚的舞蹈在家独自重练一遍又一遍.......
中年的她,以及公园里几乎所有中年者,不过是要在平淡的日常里寻些新鲜感罢了,我何必太当真。以后再遇见第二个第三个她,我根本没必要再谈过去那段不堪的往事。即使那个才是真实的我。
TNE END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