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标题,大家可能会联想到现在最火的群体,娱乐圈。但是,我今天关注的这批人群是--民间艺人,还有民间艺术,引发对我们生活与精神需求上的思考。
正月一到,南方以南的小城湛江,我的家乡,已开启为期三个多月的年例热潮。不过是一些传统节日,却因它过于极端的排场和上升到极致的喜庆,让人每年都心情澎湃。
年例:粤西一带的年庆节日,一般在农历正月、二月,年例请神游街,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庆生,摆桌铺排,共享佳肴,整个村子水泄不通,热闹异常。
说起年例,不得不提到请神游街的活动,特别是近年,这种繁杂的风俗不仅未被废除,反而随着人愈加富裕而操办得更加隆重。除了传统的锣鼓唢呐,舞龙舞狮,扛旗抬轿,还增加了西式的仪仗队、管弦乐队、歌舞表演,甚至还有村里富起来的人轿车游行,整条队伍过去,足足20分钟才看到队尾。
半岛风情--我们的90年代
在我的童年时代,身边还是能见到很多民间艺人的。九十年代的南方,年轻人还没有外出打工,十五、六岁的男孩跟着老一辈到祠堂学舞狮舞龙,女孩到冰室去学做作红豆雪条,半岛的热带海洋季风气候夏日午后,美丽羞涩的姑娘们开始蹬着自行车,尾座泡沫的箱里装满又甜又冰雪条沿街串巷卖,在舞狮团的吆喝起哄声里红着脸用余光搜寻心仪男孩的影子,村子整天热闹喧嚣,生机勃勃。
年例前夕,轰隆隆的鼓声、嘀嘀哒哒的唢呐、嘭嘭的鸣锣一直练习到后半夜。孩童的我是没有机会进祠堂的,半夜跟着鼓声数拍子,白天偷偷用碗筷练习。到了年例前夜,是绝对激动到睡不着的。
年例当天,游街的团队盛装出场,舞狮团着金色的舞狮服,中间扎着红色的飘带,吹唢呐的戴着手套,斗笠,挎一个斜斜的行军包、行军水壶,收拾得十分正式庄严。游行到每家每户门口,都会更加卖力表演,收获主人送来的红包。
游街结束后,舞狮团下午在村中心广场摆台,开始舞桩比赛,6组团队对战,跃上两米高的梅花桩表演舞技,半年训练的成果彻底展现在观众面前。6只灵动威武的雄狮亮出矫健身姿,打鼓的气势愈演愈烈,场面轰轰烈烈,每个动作化险为夷,观众热血十足,惊呼不止。
艺术能抚慰心灵,饱满的情感寄托
即便是遇上丧事,因为这些艺术的抚慰和宣泄,亲人们也能和和满满的划个结局。
故乡老人去世,49天后都要给亡人做斋超度,场面十分隆重,八台的唢呐班,唱戏的娘子,超度的师傅,带着面具的小丑,有负责哭丧的妇女,从当天中午到后半夜哀乐不断。整条街铺上草席,中间摆满祭拜的五谷、硬币、用面粉捏成的十二生肖动物,为亡人准备的华丽的宫殿“灵屋”,整条街被围得水泄不通。
即使是丧事,超度礼是不忌讳的,孩子也可以去围观,每个环节后散发的糖果吃了快高长大,主人给围观的群众派发零钱压身,唱戏娘子为后代子孙添丁送财。
唢呐班一般摆8台,白天唱哀思,天渐黑哀味愈浓,半夜超度亡人经过奈何桥时,唢呐吹奏悲至极致,丝丝凄凉,职业哭丧的妇女哭诉亡人一生的功德,黄泉之路的孤苦无助,儿孙哭倒灵前。悲之所至,思念亡人的所有苦痛都在这一夜发泄而尽。
黎明到来,整个家族真正白事升红,欢快的唢呐吹奏响彻,主人家从此兴兴旺旺,添丁添福。
这些温暖厚重朴实的南方半岛人情感,如今却消失无踪。
20世纪农村民俗与艺人之衰
一杆唢呐的醉卧人生和终身孤老的潦倒
小时候对门街坊一个叫管伯的唢呐匠,60多岁光景,娶了个越南女人后来跑了,每日与酒和唢呐作伴,他用一个下午给几杆心爱的唢呐清洁,从一个红木色盒子里取出大小不同的哨片安装,试吹,摘下来甩干口水,用干布给底部的“碗”擦拭,动作熟练而缓慢,擦完就自娱自乐地吹奏,练习。
即使无亲无故,孤单一辈子。可依然艺术带给他的慈悲和温和,小小的我趴在门框看他喝酒吃饭,抓一把盐花生,或者夹一块豆腐,我伸出收心接住,吃起来却比家里煮的美味许多。去市场玩,他躺在卖肉的石板上吃酒睡午觉,会翻身下来给我买零食。生活虽不阔绰倒也自怡自乐。
那群英气逼人舞狮少年都去哪了?
21世纪到来,随着进城务工潮的兴起,乡村自发组织被迫解散,私人的舞狮团组织兴起,行业被垄断,那群热血方刚的舞狮少年,文化程度低的少年,后来都变成怎样了呢?
街坊的一个叫进哥的舞狮艺人,在村里二十几年没穿过鞋子,敢生吞蝎子,有着牛一般的力气,巨大坚稳得双足,成为队伍里的力量担当。团队解散后他到城市的酒店厨房负责杀鱼,后来领了一个涂着红指甲的城市姑娘回来,遭姑娘家人极力反对,双双跳楼自杀了。少年令人唏嘘,可他注定有不一般的人生道路,而更多的少年后来都沦为苦力文盲,村里有一批去海南当了建筑工人,一批在村子里圈滩养殖发了财,一批误入歧途开始吸毒,在村子里偷鸡摸狗,后来被抓进了戒毒所。
年例一年比一年热闹,可游街一年比一年没看头,外地请来的舞狮团随意地甩两下头就过去了,吹唢呐的一批老人陆续去世,很难再听到亢亮的唢呐吹奏。队伍里突然多了一批穿着白色礼仪服的仪仗队,一批吹圆号的队伍,晚上在村中心舞台请市里的舞蹈团和艳舞团来表演,半夜女人小孩纷纷离场,男人兴致勃勃地欣赏艳舞表演。
去年我的祖母去世,家族传统的长辈打算给老人家举办一场超度礼,请了外来的做法团队。在这追悼至亲的场合,这批人一度使我失望至极,关于童年超度礼的记忆被彻底颠覆。只想坑钱的大法师,超度礼上涂着红指甲,和法师调情嬉笑的小娘子,带着扩音器也装不出哭声的哭丧妇,整场盛大的哀思超度礼,被一群对死亡不尊重又不专业的“艺人”气到想哭。
新旧的更迭,传统的没落,不可逆挡。
但是如果不能挽回人对自然、对生命和生活的珍重,一个传统的消亡也相当于一群人的灵魂在消亡吧?
本文作者:许十八。自由撰稿人,新媒体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