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病了,像一阵风吹遍了嘉禾村。
嘉禾作为一个村名,很雅,一听就知道村里有贤达人士,或者曾经邀请贤达人士做过策划,或者让道行高深的先生给看过风水,如果不是这样,那一般就会起个像高庄、李庄、牛村、羊村、焦村、十里铺、二十铺之类的村名。狗蛋所在的村偏叫嘉禾,摆明了是说这村里出过祥瑞,而且是大大的祥瑞,让人平空生出无限的遐想。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名字很光鲜,追溯历史却发现,名字只是名字,名字背后的意义往往并不像名字一样光鲜或极富深意。像北京的乃滋街,原来就是奶子街;还有好多也是。
有爱追根溯源的人开始考据起村名的来历,原来嘉禾本名夹河。有的人写成家河,就是以河为家的意思,这倒颇有诗意,但与村名的本意却差了很多。夹河,顾名思义,就是村子夹在两河之间,不过倒装了句式而已。的确,村南有河,村北也有河,村子夹在南北两河之间,这名字也算是名符其实。
村子地处鲁西南,相对偏僻,三百年前绝对是穷乡僻壤,住在何边却算不上渔村,相反乡民们习惯的却是农耕,奉着“逮鱼摸虾,误了庄稼”信条。
不是什么文明昌盛之地,村名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起的,起的很恰 切,但在文人雅士眼里土了些。清朝雍正年间,村里破天荒出了一位举人,家里竖起了旗杆,举人先生未中举前就对村里腹诽不已,一中举,中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村名由夹河改成了嘉禾。年轻的举人肯定是信奉了孔老夫子所谓“正名”的思想,名不正则言不顺嘛,的确,名字一改,从观感上立即高大上起来。
但也只是观感,村民的实质性变化不大,尤其村民们的名字依旧老样子,并没有文化到哪里。
突然得了怪病的狗蛋就是一例。好好一个人,非要和狗扯上关系。虽说狗是人类的好朋友,甚至连狗肉都不能吃,但那是人家西方的规矩或文化,在嘉禾村可不这样认为,相反狗还是一样的低贱,村民们看谁不顺眼,张嘴就是“狗东西”“狗日的”“狗娘养的”,看谁大喇剌的样子就恨恨地骂一句“狗眼看人低”,这样的例子实在举不胜举。
狗蛋名字虽贱,但人倒挺斯文,作为农人,虽然皮肤被太阳晒得油黑,眉宇间还透出几分英气,这在乡间也有些不相融,干着粗活,却有这般细腻的外在,也是怪事。
狗蛋病了,这消息长了翅膀在村里飞快地传着。呵,即使没有翅膀,也一样,嘉禾实在不是什么大村,不过一两百户人家,五六百号人,又都住在“岛”中间,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当然不用说,就是哪家的草棚子上长了棵草、枯了棵草,谁家的鱼网挂在树上扯开晾晒时被鸟给叼破了,哪家的女人早晨出来眼睛红红的,都像新闻一样传播起来,还要被人添油加醋,绘形绘色地给描画一番。
狗蛋在村里的名气和拿破仑之于法国、华盛顿之于美国没啥两样。狗蛋的名声与口碑之佳,缘于他上过几天私塾,读过几本线装书,村里谁家要给外出的男人写信,过年写春联,红白喜事记账等,都会找到他,只要人家有张嘴,狗蛋嘴里从来没吐过“不”字。
狗蛋病了,自然也传到牛医生耳朵里。
牛医生是家学渊源,随身背着一个药箱,药箱里有药丸、药膏,还有针灸用的几枚银针,都摆得井井有条,在不大的药箱里,伤寒论、本草经之类的药书是常有的。谁有个头痛脑热就找牛医生,用针或用药,或者只是按摩一下,全在病号的情况。有天一辆牛车从村南经过河中间的那条矮桥驾驾地碾入村里,打听牛医生的所在。牛医生在村里就是三国华佗的名声,在村耍玩的砖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早该理却没理的乱发,蹦跳着带路找到牛医生家。驾车的男人从车上扶下一位女士,那女人脸腊腊地黄,汗像黄豆粒一样一滴滴地往下掉,甚至成了小溪流。牛医生正在院子里透过那棵据说二百年的老枣树的缝隙望向天空。
男人说了几句,牛医生看看女人,定定地望了一阵,让男女坐在院里的木凳子上,转身走进西厢房,出来时端了碗水,拿了一包药面。又对男人说了几句,女人伸嘴喝了混着药面的亮黄黄的水,汗出得越来越少,脸色也向肉色靠近。牛车驾出村外的时候,男人驾车,女人坐起来,一遍遍地回望。据说,女人得的是白 喉,如果不及时治,脖子里的那肿块就越长越大,大得气管根本透不过气来,把活人给活生生地憋死。
当然牛神医的名声不止这个病案,还有好多起死回生的故事。
狗蛋病了,牛医生听说后立即赶了过来。有道是惺惺相惜,牛医生和狗蛋都读过几本书,牛读的是医书,狗蛋读的是诗书,虽然研究方向不同,但那份斯文气总是相通的,也因此闲来也常在一块唠。牛医对狗蛋的健康状况简直了如指掌,前天在河边的那块沙地上一块坐聊,昨天是个阴雨天,两人又在堂屋里喝了一场酒,酒是自家酿的,度数也高不过哪里,以狗蛋的量,三斤两斤绝对是脚面的水平趟,因此听说狗蛋突然病了而且病得厉害大感疑惑,就急急地赶了过来。
狗蛋躺在土屋里的靠东墙的木床上,哼哼叽叽,四十多岁的人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几十岁,七老八十一样的有气无力。
看做医生的朋友进来,他只是点点头,连说话欠身招呼下的力气都没有了。狗蛋的老婆和孩子在床边站着,也是一脸的疑惑,对牛医生的到来虽然期望,却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比较低落的情绪。
牛医生察颜观色的水平当然高,不然怎么望闻问切,但他没有闲工夫追究这些。直接走到床边,握住狗蛋的左手,轻轻地按住,果然脉象微弱,像是冬季山间的枯泉,一跳一动的,只表示还在继续,却没有那种汩汩流动的生气。
什么时候出现这情况的?牛淡定但又有些疑惑地问。前两天啥事也没有啊?
狗蛋不说话。老婆在一旁边红着眼睛说,昨天晚上回家就不行了,直叫肚子痛,冒虚汗,你看枕头刚换过,又湿透了,身子底下也是。
虚汗,昨天晚上。牛医生思忖着。
昨天不和我在一块喝酒了吗?开始情绪还挺高,后来慢慢就有些沉静,不太说话,酒也没喝几杯,说家里还有事,就提前回来了。不会从那阵子就身体出啥事了吧?
兄弟,什么时候感觉不好的?对医生而言,问还是诊治的关键。
从你老兄家回来就——,狗蛋吞吞吐吐地。
当时你说家里有事,身体没有什么事啊?
沉默了半袋烟的功夫,狗蛋没说话。牛医也没急着问。
酒,都是那酒。狗蛋终于说话了。
酒?酒怎么了?你嫂子亲自酿的。咱们不是每次都喝那酒吗?
这次不,不一样,里面有——-,狗蛋断断续续地说。
牛医生本来是极其淡定的,向来不急不躁,就像遇到心急的病人时,人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却有板有眼地取针,拿药。
这次牛有些急了。酒到底怎么了?他急不可耐起来。
酒杯里有一条,有一条———蛇—-蛇字刚一出口,狗蛋的眼里就现出似乎噩运逼近的惊恐。
啊,老兄这是说的什么话?酒杯里有蛇?简直天方夜谭。
一样的杯子,一样的酒,难道真的魔不成,狗蛋的杯里竟会有蛇。牛医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始没,后来,慢慢开始有,天放睛后——-,狗蛋补充着。
牛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蛇怎么出现在杯子里。
对,解铃还须系铃人。牛医生连药箱也没带,急三慌四地往家赶,他要来个现场还原。
牛医生家离的不远。不过半袋烟的功夫。牛又站在了狗蛋的床前,狗蛋迷糊糊地睡着了,老婆在一旁抹着眼泪。
老兄,抓住蛇了,快起来,看看去,保你见蛇病去。牛医生兴奋的眼晴都在放光,完全没有了往日处乱不惊的镇静。
啊,抓到蛇了?在哪?狗蛋从半醒半睡中醒来,急问。
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说话的功夫就把狗蛋从床上拉了起来,说也怪,刚才狗蛋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听说捉到蛇了,好象瘪的气球突然充了气,瞬间精神了起来。
进到牛医生家的堂屋,杯盏都摆好了,像昨天一样的布局。牛医生把狗蛋又按坐在昨天坐的座位上,酒满了,夕阳透过窗棂射了进来。狗蛋触电似的猛站起来,蛇,蛇,就是他,又到杯子里了。
牛哈哈大笑起来,老兄,看你这点儿胆子。顺手指手墙上。
狗蛋顺着牛医生手指的方向望去,哪有什么蛇,不就是一直挂在墙上的那张弓吗?
这,这就是那条蛇。牛医生指指弓,又指指窗棂里射入的阳光。
狗蛋重走了一遍牛医生的手指之路,也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