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梧桐其实是近几年的事。
小的时候,老屋满园子都是梧桐树,有的长了很多年,如老人佝偻起身子,斜倚在园子矮矮的土墙上,翘出院墙的枝子上挂着生产队里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这是生产队每天早晨集合吩咐活的地方。那情景有点象现在公司的例会。
梧桐树是一种家常的树。家乡人以前是拿它做家具的,虽然木质疏松,但用它做的家具不易变形。至今,我家还藏着一个起码得有二十岁的风箱,就是桐木做的。它在角落里静静呆着,象一段被遗忘了的旧时光。又普通得象那只看家护院的狗,在鸟类它就是一只麻雀。
这些树太司空见惯,没人注意它。只有在夏天大雨的时候,孩子们摘一柄大的,打在头上当伞,赤脚呱唧呱唧地走在进雨地里,去梧桐林里找被冲出的知了龟。那时才有用处。
梧桐树开花的时候,是一树浓郁的紫,绚烂了半边天空。如绽放了一季的心事,不屑于和任何人说,只和那些偶尔光顾的鸟儿互诉衷肠。
一定是某个鸟儿和某棵树的约定吧,抑或是某棵树和某阵风的约定——有些东西神奇得让我觉得冥冥之中有谁在安排,就象那个普通的黄昏。
我家院子是水泥地面,仅留了大约一平方的空地,用来栽种花草。那天傍晚,在落日的余晖里,我蹲在那里拔草。其实也没几株草,不过是天没黑,不舍得进屋,想享受一下春天室外清新的空气和柔和的风。
在我清理到剩下最后一棵的时候,我犹豫了。它不象我平常见到的草,太小,只有十几公分高,有点象梧桐?但叶子也没有梧桐树的锯齿形状。“是梧桐!”爱人说。我满腹疑惑,为了见证一下就把它留下了。
从此我小心翼翼地浇水、松土,除草。它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也渐渐有了梧桐的一些样子了。原本柔软的草似的茎也渐渐挺拔。整整一个夏天,它好象憋了一口气,又或是空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它,不歇地长,竟窜了一人多高!每当有客人来,我都会骄傲地重复讲述它的经历。
我惊讶于生命的神奇,而于不经意间,我成就了一个生命的神奇。我数着它落下的几片硕大的叶子,看着它茎上的粗大的叶孔,就象看着给儿子每次量身高时画下的线。而它也全然象个懵懂的小伙子,愣愣地一个劲地傻长。到年底的时候,它就长得和屋檐一般高和胳膊一样粗了。
第二年它还是很有信心,动力十足地往上长,目标明确,步伐坚定——我有时候偷偷地笑——这是一棵很有精神的树。这一年它岔出了几根粗壮的枝子,有鸟儿过来造访它。夏天蝉也盯上了它。在那些汁液充沛的枝条上吃饱了,挺着肚子满足得聒噪个不停。有月亮的夜晚,它的影子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映在卧室的墙壁上,象绘了一幅黑白的画。我在黑暗里看它影影绰绰随月亮移动不断变幻的姿态,美得象在一个梦里。这一年它完全长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快高过屋顶,“可以当一根檩条了”,邻居过来说。我可没打算用它去盖房子,在我心里,它好象成了我家的一员,是我家的幸运树呢。那一年,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我觉得都有它一份功劳。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呵呵,它让我的幸福感都大增!
从此爱上梧桐。也知道了在它的生命里,寄存了那么多人生的凄凉忧伤。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明知“独自莫凭栏”,凭栏寸肠断,却屡屡凭栏远望;明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叹会激怒宋太宗这个掌握他生死大权的人,却依然毫不忌讳。李煜,这个传奇一样的诗人皇帝,率真多情,纠结愁怅,身陷囹圄也不愿辜负自己的灵魂!
多少繁华如梦,多少美好已成过往!
让人慨叹——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这个心窍玲珑的女子。当她温情伤感的眼睛滑过雨帘中的桐叶时,那淅淅沥沥的梧桐雨也从古淋到了今。
卧窗下听雨,雨溅落在梧桐稀疏宽大的叶子上,做了一个小小的停顿,滑落下来,和着这些丝丝缕缕似有还无的惆怅穿心入怀。
第三年的春天,梧桐树开出了几串花,门外杨树上的喜鹊飞进来,叽叽喳喳聊几句,再飞回去,好象串门。麻雀很放肆,吃喝拉撒好象都在树上解决。屋檐下甚至来了一对燕子!经过几番努力,盖房生子。几个雏燕晃着站不稳的身子咧着嫩黄的嘴角在叫!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这些家伙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有多疯狂!
可是那天傍晚我回来的时候,树被砍倒了。带着绿叶的小的树枝大的树枝零乱地还没收拾,粗壮的树干直挺挺躺在地上——它,一棵树被肢解了!老公一直嫌它那些根把水泥地面都拱起来了,说过好几次要杀了它。是的,那些根很粗壮,那一平米的地方根本不够它伸个腿,周围的水泥地面早已烈了纹。那留在地里的横截面都有菜板那么大了。可是在我看来,这地面又值几个钱?况且根本就不应该是水泥的!
看着屋顶上方空落落的天空,感觉心被揉搓成一团,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疼。
接下来的日子,树墩周围疯长的粗芽被一次次地掰掉,掰了长,长了掰。那些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那么不甘。这种围剿一直进行了两年。期间还曾把一枝培养了一年多,但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被老公屠戮的命运。
虽然古人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是我就说服不了自己。
我知道只要我们抬手放过一支,它就会重新给我们一个明媚的春天。
一个曾经是那么热情迫不及待地投奔我们而来的生命被我们无情的拒绝了。
秋天,村外一棵梧桐树上的果实随风在嘎啦嘎啦摇响。一只鸟儿在啄食那些裂开的果实里的带着茸毛的种子。羽毛,种子,阳光在那一刻交相辉映。
我仿佛看见了飞舞的时光里的那些前世和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