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清明前后,山上会开一种很美丽的野花,叫做柴爿花。
之所以很清楚地记得它开花的时间,是因为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我们都会发现有几簇鲜艳的柴爿花躲在草丛中。我们摆上清明点心、点上香、酒过三巡、合手拜完祖坟,这时我们心情放松,会将心思停放在山间的草木上。爸爸是标准的农人,他肩上总是扛着一把锄头,到了一地,就会留意山上的竹林,看看林子里每一株竹子脚下有没有生竹笋。他的眼睛晶亮,凡有笋尖冒出地面,他能很快分辨,然后用锄头刨出来,晚上我们就有美味的鲜笋大餐吃了。而我们小孩关注的则是林子里的野花。其实一路爬上山的时候,我们已经注意到山坡上有一簇簇血红的花了,上完坟,我们便解放了,可以漫山遍野地跑着,去采它。
柴爿花很艳,花朵较大,如若采几枝下来,插在瓶中,足以令室内生辉。即若随便拿在手上,鲜红的一束招摇着,配了敞开着的衣衫、满头的大汗、心里的喜悦,从山上冲下来,这也仿佛是对大山的胜利——我们把它的果实、它的精华带回去了。
只是山上的柴爿花并不多,总是这边一簇,那边一簇,掩在密密丛丛的草丛中、灌木丛中,它有时候调皮地坐在灌木的枝梢上,有时跟我们捉迷藏一样,我们得绕一大圈才能找到它。它的身影总是忽闪忽闪的。这令我想起语文课本中毛主席的那首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固执地以为,毛主席就是在写柴爿花的,这句子用在它身上,多贴切呀。
柴爿花是我们这里对杜鹃花的本地称谓。杜鹃花是它的学名,它还有另外的名称叫山踯躅、山石榴、映山红。但我还是喜欢我们这儿的叫法。我们这儿把一截枯木叫作柴爿,而在柴爿之上开出来的花,有枯木逢春的惊喜,而且柴爿与花朵,一老朽、一娇嫩,一丑一美,既相克又相生,妙趣横生,自然天成。这种取名,看似随意,实际上深藏着大智慧,有泼辣辣的野趣。
柴爿花虽是野花,其实是很漂亮的,尤其是颜色,火红火红的,如鲜血一样涂染着山坡。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它传说为杜鹃所啼之血的由来呢。在我国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蜀国杜宇号称望帝,禅位后化为杜鹃鸟,每逢春耕,杜鹃鸟日夜哀鸣,催百姓布谷,终至咯血而死,其血染红遍山的花朵,这就是我们所见的杜鹃花,亦即柴爿花。彦成雄《杜鹃花》诗亦云:“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柴爿花花色鲜红、热烈,但是开得却极纤巧,其状如喇叭,永远只是半开合着,不会完全展开。花瓣很薄,在枝头上似乎摇摇欲落,靠花心部分又点缀着很多雀斑似的麻点,使其显得脆弱、别致,可爱,同时花蕊又长,裸露在春风里,花瓣和花蕊一起颤动着,真有一种弱不禁风之姿。
古代的文人士子早已注意到这种花,他们惊艳于柴爿花的花容之美,直接将之比作西施,中唐时期的施肩吾曾作诗云:“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莫言无物堪相比,妖艳西施春驿中。”将柴爿花的神态风韵描摩了一番。而大诗人白居易则直接倾倒,直呼它的美比之芙蓉芍药更有过之,他在《山石榴寄元九》中云:“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同它一比,连芙蓉芍药都丑得跟嫫母一样了,可见他对它的喜爱之程度。
柴爿花的植株是杜鹃属的常绿灌木、落叶灌木,若将它的花摘下来,必连带着折下它的枝条,红花与绿叶相配着,同时打着几朵细长的花骨朵,浓淡、疏密、层次,一切皆相宜,是极好的观赏花卉,难怪后来它被培育成家常品种,养在花圃里了。
花圃里的柴爿花似乎更应该叫杜鹃花了,因为它不再像柴爿一样地贱而质朴了,有更多的娇生惯养的气质了。每次我看到花圃里的花,那是成行成行地栽着,花朵蓬蓬勃勃似乎要满溢出来的样子,我都觉得我不认识它了。而且这里的花多是粉白色、玫红色的,像血一样的鲜红色很少见到,而那个才是真正我所认识的柴爿花的颜色呢。春来的时候,我每天看着柴爿花,可是我总觉得没有见到它。我的柴爿花还是好端端地长在山上呢。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谈到村子里的花说:“我乡其他映山红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虽然都不当它是花,可是在他描绘来看,农村却是处处溢满香气。梭罗也说过,野果是不能运输的,它只长在山上为山民所独有,城市居民是吃不到野味的,一经运输味道就变了。想来花与果都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