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楂还是那么酸

好久没回老屋了,按上年头年尾,有两年,去年清明想回,爸妈提前回来给爷奶上了坟,门口转了一圈就走了。我一个人,怕那一片老房子的寂静冷清。

今年清明,跟紧了,才得以跟老屋打了个照面。

门前的桂花树长得有我两个高,密密丛丛。门上的锁,满是锈,锁住的两扇门,也是锈。

推开门,老屋吱呀一声叹息,打着卷的干黄叶慌不择路,有的钻桌子底,有的躲去门后,无处藏身的,发着呆的,被一脚踩成了碎末……

按照我爸的习惯,必定是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才锁的门,满屋的灰尘蛛网,他四处看了看,便拿了条几上的一个干苗帚,把条几掸了掸,又从中堂后面取出一盒檀香,点燃一把,插在条几中央的三足香炉里。很快檀香弥散,屋子里的霉味被驱散了不少,顿顿涩涩拉开了柜子抽屉,取出我爷奶的遗像看了一遍。

屋子的东窗下,是空的,从前那里有一张雕花大床,每天傍晚,床沿上总是弓腰坐着个人,默默不语,纸烟的火光明灭不定。我安静写作业,他就在那安静抽烟,那就是我爷爷。

烟若是抽完了,他就对我招招手,给我烟钱,让我买烟,每一次会多上几角,算跑腿费。如果我想问他要零花钱,也不明说,就主动跑过去要给他买烟,他就笑说:我烟还有呢!我继续挣扎:没了没了,剩下不够你明天的。他就一边笑,一边伸手去中山装的前襟口袋里摸。

农忙的时候,他会起很早,偶尔我迷迷糊糊醒早了,会看见他一个人在门外给牛上好套,再把犁给担肩膀上,力气奇大。

等我彻底醒来准备好,提着书包上学,他已经干完了早间活,回来吃早饭了。

不忙的时候,他就把牛领回来,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一去一天,不知是他跟着牛,还是牛跟着他,在田野,山麓,游荡。他每次,必定不是空手而归,他总能找到野果,他曾守着一棵野山楂树,每天带两颗给我。野山楂是酸的,哪怕红透了,咬上一口,直教人挤眉弄眼,眼泪直流。

有时候也会带回几个青白的山里红,一嘟噜覆盆子,红红紫紫的桑果儿,叶子包着的龙葵,一整枝子的秧荔,实在摘不到能吃的,就采回少见的大蘑菇,折一枝子野花……

每天傍晚,路西头蹲着托腮祈盼的,就是我。浅浅的暮光下,暗淡的雾霭里,慢吞吞走过来一人一牛。泛黄的旧草帽,渐行渐近。我从他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手掌里接过引牛绳,温顺的老牛被我拉着一路小跑,他则去草垛子里拔了一束稻草,缠成一个草勺子,塞上满满登登的黄豆,送进牛嘴里。

我问他:怎么不骑牛回来?

他嘿了一声:够辛苦了,怎的还叫它受累!

后来,他病了,很严重。不再下地了,那头老牛,我再也没看见过。有时候还会想它,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曾撞上了它的屁股,要不是它挡着我,我早冲进村里的引水深渠里了,我要谢它救命之恩。

他出院后,休养了很长时间,有时候会打麻将,院子里柿子树下支上桌子,打麻将时候,嘴里哼着河南梆子,引得一桌四人一起唱~四个人一唱上,引得过路邻居张望。

病人容易变得敏感,听不得“最后一次”。夏天晚上纳凉,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沉默不语,和我奶奶也不说话,事实上,我们都不怎么和奶奶说话,奶奶耳聋厉害,我们只有听她话的份。他点着纸烟,一明一灭,像安静的萤火虫。我凑过去:我再去给你买烟吧。他说,烟够呢!康丽给我买了好多。我不罢休,说了一句:让我买嘛!最后一次!他没理我,后来我就发现他在流眼泪,我也是吓了一跳,赶紧逃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病得很严重,更不知道,没有几个月,他就真的,走了。


“走吧!”

香炉里的檀香燃尽。

在我发呆的空隙里,我爸已经用扫帚把屋子里的枯叶赶了出去。

门口很热闹,石楠,桂树,全都挤在一处,靠井边的地方,曾经有一棵山楂树,被葡萄架上的藤条挤得伸不开胳膊,像极了小时候赶集遇见卖头花的,谁都想挤进最前面挑个仔细。每年也会结上几个瘦瘦巴巴的果子,哪怕是自己家的山楂树,结的山楂也是出奇得酸,吃过山楂的,都会那一招挤眉弄眼。如今回味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那股子酸劲儿。

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时候也会挤眉弄眼逗弄我们,哪怕他吃的只是平常东西。

如今,我想再咬一口野山楂,可是哪里又有呢?

给我摘野山楂的那个人,早已不在。

人常叹时过境迁,月非昔时月,春非去年春,只有人还是旧时身,而今,人随时光流逝,早也是面容俱改,只有记忆里的那个人,才是永是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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