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6 谲云(2)
眼看着到了晌午,叶喆还是恹恹地歪在菊仙那张雕花床上,水绿的帐子撩开半幅,手边搁着一碟松瓤,他自己不磕,一粒一粒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对面一只大白猫的身上掷。那猫只管窝在水汀边上取暖,眯缝着眼睛不爱理他,偶尔打个呵欠,才顺便冲他呲呲牙。
“樱桃,樱桃——”叶喆叫了两声没人应,嘟着嘴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神,又载了回去。
这时,只听外头楼梯上有男人硬朗的脚步声,还有樱桃那个甜脆响亮的嗓门儿,“在呢在呢!叶少爷这两天一直照顾我们生意……”
叶喆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了起来,不会是父亲的人找他找到这儿吧?死丫头,看着伶俐,其实是个蠢材了,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他正寻思对策,樱桃一打帘子,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却是虞绍珩。
叶喆一见是他,立刻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我爸的人……”
虞绍珩脱了大衣交给樱桃,端详着叶喆笑道:“你不是正经开了病假条吗?怕什么?”
叶喆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先踱到水汀边上轻轻踹了那猫一脚,腹诽了一句“敢不理我”,才回头对虞绍珩道:“我请了病假又不在家,我爸一问就穿帮了。”
“那你在这儿躲着干嘛?”
叶喆转了转眼珠,笑道:“我来听樱桃唱大鼓啊!你找我什么事儿?”
虞绍珩慢慢看了他一遍,道:“我也是来听大鼓的。” 一时樱桃过来上茶,脸上笑出了四个酒窝,“哎呦,看来我真是要红了!我得跟菊仙姐商量着涨点儿价钱。”
“财迷丫头!”叶喆笑骂了一句,便嚷着饿了,樱桃抿嘴一笑退出去,转身就提了个红漆食盒回来,里头四样小菜,两样细点,一盆梗米粥,端出来还冒着热气,“虞少爷,您要是还没吃饭,也将就着用点儿?”
虞绍珩点点头,陪着叶喆坐下,叶喆低头扒了几口吃的,忽然掀起眼皮觑着虞绍珩道:“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
绍珩舀着粥,漫不经心地道:“本来我以为你是因为唐恬那丫头害了相思病,如今看你胃口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叶喆闻言,狠狠嚼了几口嘴里的虾饺,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那小油菜啊!我不喜欢她了,矫情,没意思。”
“那就好。你早跟我说,我也不用白跑这么一趟了。”
“嗯?”叶喆听着他话里有话,将信将疑地道:“你什么意思啊?”
“我上次去许先生家,听师母提起,说这位唐大小姐不死心,一定要写一篇控诉娼妓制度迫害妇女的报道出来,这几天可能还要到这边来。我怕她又碰上你——咱们也不能总在堂子里有公务啊!” 虞绍珩边说边笑,“既然你不理会她了,那就在这儿待着吧。”叶喆听着他的话,只觉得送进嘴里的东西全然没个味道,寻思着再问点什么,却见虞绍珩跟樱桃招呼道:
“樱桃姑娘,烦你赐教一段儿书听听?”
樱桃盈盈一笑,“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 说着,理了理身上浅黄的缎子袄,拿出月牙铜板,退到堂中站定,端足架势亮了个相:
“花明柳媚爱春光,
月朗风清爱秋凉。
年少的(那个)佳人,
她爱才子……”
樱桃扑闪着眼睛刚唱出味道,叶喆忽然搁了碗筷站起身来,对虞绍珩道:“走了走了,路口有个新开的川菜馆子不错,我请你吃饭去。” 樱桃连忙停了唱腔,虞绍珩却坐着不动:“你怕碰上唐恬啊?”
“我怕碰上她?”叶喆一脸的不屑,“好几天没回家了,我怕我爸找我。” 虞绍珩的目光在他面上悠悠一盼,叶喆便觉得颊边隐隐有些发热,樱桃在一旁笑道:“可不是,你天天霸占着菊仙姐的屋子,人家还以为我们菊仙姐养了个小白脸儿呢!”
叶喆刚迈出门,忽然省起一事,赶忙对樱桃叮嘱道:“丫头,这几天灵醒点儿,要是看到上回那小油菜,盯着她啊,别出什么事儿。”
樱桃甜笑着应道:“您放心,我招呼胡老六他们小心门户。”
叶喆一听,瞪着眼睛道:“我是说别让她出什么事儿。”
樱桃咯咯直笑:“知道了。”
绍珩随着叶喆下楼,回头扫了一眼芥末墩似的樱桃,对叶喆道:“这丫头挺好的,你看不上,也赎出来啊,就算到坤书馆唱大鼓,也比待在这儿强。”
叶喆摇了摇头,转身冲樱桃吆喝了一句:“丫头,小爷给你赎身啊?”
樱桃笑吟吟地托着腮:“樱桃真谢谢您了!千万别抬举我,哪儿的日子都没这儿自在。”
叶喆跟虞绍珩撇了撇嘴,“瞧瞧,我都不怕别人嚼我的舌头,她还不乐意呢!”
虞绍珩笑而不言,出了如意楼才道:“那小油菜你真不惦记了?”
叶喆叹了口气,一脸苦相:“我惦记也没用啊,不知道怎么搞得,她看我哪儿都不顺眼,先前是嫌我,现在——我觉着她都怕我了。”
绍珩凝神听着,轻轻道:“她也未必是怕你。”
十多天了,许兰荪的事他还没听出什么异样,却听了不少唐恬跟苏眉的私房话。前日唐恬到许家,唧唧咕咕跟苏眉说了两个钟头,他回来听录音,忍不住就皱了眉,要不是为了叶喆,直接就洗掉了,可怜他还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好不容易苏眉问她:“那你觉得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啊?” 唐恬哼唧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完全不考虑他这个“听众”的感受。不过,仔细听下来,虞绍珩觉得,唐恬对叶喆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唐恬面子上要强,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难免多思多愁也多情;怕伤人,也怕受伤;怕犯错,也怕错过;与其说她怕叶喆,倒不如说是怕她自己:怕不能把握自己,也怕辜负了自己。
“上次我送她回学校,随便开了句玩笑,她都吓哭了。”叶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觉着瘆的慌,他这么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就被唐恬当做了毒蛇猛兽呢?
“我觉得她不是怕你,是怕跟你在一起。”
叶喆皱眉:“有区别吗?”
绍珩斟酌着道:“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想到交男朋友,就要想到结婚生子,一生一世……一辈子的头等大事,能不害怕跟错人吗?”
叶喆眉头皱得更紧:“这一辈子的事儿谁说的准啊?错了再换呗。”
虞绍珩笑道:“她可不这么想。”
“啧——”叶喆琢磨着道:“我也弄点儿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话去忽悠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那多俗气!”
唐恬这样怕,那苏眉呢?
她也喜欢《乱世佳人》,喜欢简.奥斯汀;她也喜欢丝绸裙子,喜欢芝士蛋糕……她和唐恬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一定要找点不同,绍珩想,大概就是她比唐恬更安静,她临帖学画的时候,可以很久都不作声。
他一边冲洗照片,一边听录音,忽然听到许兰荪指点着苏眉弹琴,“操琴有‘十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粗……”
如今这年月,弹古琴的女孩子倒是不多了,转换成录音的丝竹琴声失了韵致,但默然听来仍叫人觉得静。操琴者有语:不衣冠不弹,她既是弹古琴,应该是穿旗袍吧?他几次见她,都觉得她衣裳穿得太生涩,一味去贴“许夫人”的身份,却全然脱开了她的人。她那样的年纪和样貌,该妆扮得像夜月春柳一般,抹滑勾挑才算入了画,嗯,他记得,她的腕子很好看,隽秀玲珑,纤纤的……
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响打断了苏眉的琴声,虞绍珩悚然一省,他对那女孩子——不,是许夫人,似乎留意得太多了。
他无暇多想,便切了录音去听电话,许兰荪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接听,那电话已经响了四遍,“许宅,请问哪里?”
电话那头是个甜亮的女声:“许教授吗?是我。”
许兰荪似是迟疑了一下,道:“哦,是林小姐,你好!是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稿子没有问题,是之前请您为我们写专栏的事,正好我这几天在江宁,想跟您面谈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您方便吗?”
“明天下午……”许兰荪思量着道:“可以。”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电话断了良久,虞绍珩才发觉自己手心沁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这个打电话来的“林小姐”分明就是栗山凛子,冒认报刊编辑却不自报家门着实聪明,国中报刊杂志不知凡几,她这身份几乎查无可查。恐怕是他们一早就精心谋划过的说辞吧!
他还是想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即便许兰荪真的上了钩,即便他能在自己家中出入,但像演习资料这种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但愿栗山凛子只是把许兰荪视作一个可以诱惑的对象,用来接近虞家;但愿他们和他的案子没有关系,但愿许兰荪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一点日常生活之外的桃色刺激。
但愿……
这位自幼为他开蒙的先生,如今看来竟是这样陌生。然而感慨无益,要紧的是接下来的事。凛子约了许兰荪在老地方见,这个“老地方”莫非就是那家旧书店?栗山凛子那里应该有六局的人盯着,明天他问一声就是了。只是这件事要弄清楚,该从哪儿着手呢?如果他们动了许兰荪,凛子那里怕会打草惊蛇;如果从栗山凛子身上着手,他需要一个可进可退的方式。
暗房中重归寂静,虞绍珩闭目而坐,将脑海里浮出的千头万绪整理到一处:她不是要留一张票约他去看和服艺术展吗?她不会只想叫他看看那些挂在架上的霓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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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好雪,满城银装。
从帝国饭店的宴会厅隔窗俯望,半城烟火尽收眼底,平素流光浮金的繁华街巷尽覆雪下,一片静谧安然。辟成展室的宴会厅也装扮得至清至素,只为了衬托一袭袭极尽华美的高品级和服。宾客们也都很安静,零星的交谈都悄然融进到了尺八与古筝合奏的扶桑邦乐中。
虞绍珩凭窗而立,端着酒远眺陵江两岸被白雪覆盖的连绵群山。忽然,一缕梅花冷香自身后幽幽袭来,接着,便有丝绸织物的悉索声响渐渐靠近,“绍珩君为什么不看展品呢?” 说话的人又轻又甜,和她衣袖中的幽冷香气杂糅出一种复杂的媚惑。
虞绍珩没有回头,只是淡笑着啜了口酒,低低道:“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我要看的花还没有到,怎么能把心思先浪费掉呢?”
凛子扑了淡红胭脂的脸颊上,透出两点精致的梨涡,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身上的盛装捕获了许多人的视线,可他却居然背对着这一切。她有一点失望,既而又觉得他穿着深色戎装的卓拔背影叫人看到他的那一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虽然他看不到,但她还是用最娴雅的姿态姗姗而来,她随口一问,他答她的,却竟是与谢芜村的俳句。
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
她衣上的熏香正是白梅,他轻吟低笑,仿佛抛了一缕叹息给她,不动声色的恭维叫她觉得自己恍然便是江岸上的一丛白梅,“但愿我不会让绍珩君失望。”
对于这一点,他倒丝毫不怀疑。虞绍珩微笑着转身,眼眸中的期待很快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惊艳。他料到她会穿妆扮得毫无瑕疵,但却没有料到她盛装若此。
凛子薄施脂粉的脸庞沉浸在华美不可方物的礼服中,米白的唐织表着上刺着仙鹤图案,阔大的衣袖里露出数层粉白绯红的单衣,浓紫的长袴平添幽艳……略作俭省的女房装束,华艳而迷离,层层叠叠的丽色丝绸将她玲珑娇小的身躯包裹其中,宛如绢偶。
“凛子小姐的礼服……”他拖长了声音,仿佛赞叹不尽:“美得像一个梦。”
凛子用矜持而温柔的微笑收下了这句赞美,“我带绍珩君去看一看真正的‘十二单’?”
从雪白无瑕的花嫁礼服到维新之后的华族衣裳,瑰丽繁复,美不胜收,果真让观者如堕梦中。“单衣的颜色就像俳句,一定是配合季节的。菊重是秋天的颜色,梅重是冬天的颜色。”凛子的欣悦和骄傲溢于言表:“真是美丽!”
绍珩含笑望着她,偏过脸悄声道:“衣裳再美也是死的,要美丽的人穿起来才真正动人。”
凛子的心蓦地膨胀起来,颊边的胭脂仿佛重了一色,她忽然有些遗憾,如果他不是她计划要诱惑的目标该多好……那遗憾来得如此迅疾,以至于她自己来不及阻挡,膨胀的心房骤然荡开了一个空洞。
“里头闷了点,我们出去透透气?”
温热的气息贴在她耳边,凛子还来不及思索,惊觉她露在衣袖外的指尖被虞绍珩轻轻握住,牵着她避开人群,悄然出了展厅。凛子随着他进了电梯,却见他抬手按了顶楼。凛子一眼瞥见,心头怦然一跳,顶楼皆是套房,这个时候他带她上去,个中心思未免太昭然若揭了……她想到这个,心里竟然有些紧张,真是好笑,她不正是来诱惑他的吗?怎么鱼儿咬了钩,渔夫却忐忑起来了?凛子,你要集中精神扮演好你的角色啊!
她一面暗暗告诫自己,一面适时地换上了无辜而迷惑的表情:“……你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去顶楼?”
虞绍珩默然一笑,没有答话,握着她指尖的手又向她衣袖里探了一探,将她纤巧的柔荑包裹在手中。凛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蜷缩了一下,便由他握住了。她的衣衫堂皇华丽,步履却十分轻盈,从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行过,如同傍晚的云朵。走廊里空无一人,虞绍珩牵着她停在一处套房的门前,从衣袋里取出钥匙,径自开了锁,推门而入。凛子跟在他身后进来,见这间欧式风格的套房富丽非常,偌大的客厅里摆了全套的皮面沙发,对面的台几上还置了一台最新型号的电视机,边柜上插着一大瓶半开的白玫瑰。
“这是……”凛子一脸惑然地望着虞绍珩,却见他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掩唇一笑,全然不肯相信,虞绍珩也不多解释,只微笑着道:“跟我来。”说着,便拉了凛子推了另一扇门。这便是卧室了,一张鎏金铜床横在房间正中,凛子瞟了一眼,立刻便娇怯地低了头,“绍珩君……”
“嗯?怎么了?”见虞绍珩低头相询,凛子颊边的胭脂愈发艳丽,咬着唇道:“在绍珩君眼里,凛子是个轻浮的女孩子吗?”她说完,正猜测虞绍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听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忍俊不禁地看着自己:“凛子,在我眼里,你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呢!可是你想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乖啊!”
凛子一怔,虞绍珩已拉开了低垂的落地窗帘,原来这房间的另一面还连着一个弧形的露台。虞绍珩施施然走了过去,回头对凛子笑道:
“凛子,来看看这座城市的雪夜吧。”
冬夜的星星看上去有些瑟缩,月亮是银白的下弦,而雪光则变成了奇异的蓝。凛子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拎起厚重的衣摆,在露台上走来走去,眺望着这高远的世界。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拥有惊人的美貌与华服,居住在直入云霄的城堡中,而且至关重要的是——有一位王子正在等待她的青睐,而且,还适时地递给了她一杯酒。凛子尝了一口,粉红的舌尖划过酒杯边缘,惊奇地说:“咦?这是刚才宴会上的酒。”
绍珩点点头,“我偷的。”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连“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都按耐住了,凛子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睛感受酒精滑过喉咙的刺激,这一次真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愉快的行动了,她忍不住开始幻想,他戎装下的身体会有怎样的触感。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凛子舔舔嘴唇,他的样貌很像他的父亲,但气质却完全不同。
他的父亲,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依然叫人觉得峻烈锋锐,像刀锋劈过冰面,像阳光照耀于雪峰;但他不同,他这样年轻,却这样沉静,就像眼前这无尽的夜色,能将一切都沉淀其中。
她默默想着,不知不觉杯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她开始期待他的拥抱和亲吻,她用天真而诱惑的眼神仰望着他,他终于开口,却让她真的怔住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