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儿时,农村没有电,更没有电视,定期到各村巡回放映的露天电影是农村最重要的一道文化生活的大餐。
可惜的是,露天电影的次数实在太少,以至于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简直不亚于情人。自每次电影散场时起,人们就把她放在心头口头。估摸着她快要到来了,更如被相思剪熬的痴恋者,焦躁地掰着指头计算日期。
爱屋及乌,电影放映员也受到大人们的喜爱,更是被我们这帮小孩子所爱戴。其中一位“八一师傅”的雅号系由我们这帮小孩子赠与。我们男孩子最喜欢的是大多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战争题材影片。每当片头出现“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字样,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我们把心目中崇高而神圣的“八一”二字送给他做外号,可见我们对他的喜爱之情。说来或许难以令人置信,这一经我们取出后即迅速被广泛接受并使用的雅号的来历,并不是因为他经常穿一件黄绿色的军装,而是因为他的一大生理缺陷。他的上唇天生少了一块,形成了一个“八”字形的豁口(后来我们知道这叫兔唇),下面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二者恰似叠着的“八”“一”二字。我想,这大概算得虽拿生理缺陷说事,可却反而表达善意的经典范例。“八一师傅”是个热情爽朗而幽默风趣的人。每当他一出现,我们这帮小孩子就会一拥而上,用永远充满新奇的眼光看他的放映设备,热切地七嘴八舌地向他盘问当天的放映内容。然而,深谙设置悬念之道的他从来只是乐呵呵地用“尿片、屎片”之类的遁词和我们打马虎眼,把我们越发弄得心里痒痒。
每当载着放映设备,被我们称作“爬爬车”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喘着粗气来到放映场地——我们所在的小学校,就意味着一个喜庆的节日拉开了序幕。老师宣布放学的声音刚落,心情无比激动的我们就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冲出教室,一边耍着用帆布制作的单挎肩的书包(如果生在现代,恐怕是耍不起了),一边活蹦乱跳地往家赶,把平日里放学后在校外草坪里“打抱抱架”、到觊觎已久的某户人家偷果子之类的内容丰富多彩的“节目”统统抛到脑后。
那时没有广播,也无人发通知,但大人们总能及时得到讯息,早早地收工回家。等我们到家,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升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遇有不太急性还在田地里忙活的大人,那家的小孩必定急得直跺脚,脸红脖子粗地非要把他们催回家不可。一家人忙乱而有条不紊地进行吃饭、洗澡等准备,一般都会把压在箱底难得一穿的“出客”的体面衣服取出来换上。小孩子早已找来看电影的必备器具手电筒(因电影散场后要走好几里地),并火急火燎地催出耽于做准备工作的家人们,背着椅子正式出了门。
走在路上,人们一边呼朋唤友。接近放映地点时,原来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逐渐汇成一支秩序散乱的队伍。彼此熟识的大人们会走到一起放慢脚步拉起家常,早已急不可耐的小孩子们便抛开大人撒开腿向前跑。转过一个山坳,突现眼底的放映场上,露天电影的标志——正方形的小映幕已经挂起,人头攒动,喧闹异常,人们高声呼叫着,有的举着椅子四处睃巡,寻找熟人或是搜索更佳的位置,看电影的各路大军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的小路上涌来。小孩子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搁放映机的桌子附近的最佳位置站定,一边焦急地伸长脖子盼望着“主力部队”到达。
大人们到后坐定,便加入了映前闲谈的大军,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庄稼长势、家长里短等永远鲜活的话题。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嗡嗡的说话声中不时会响起尖厉的口哨声和爽朗的笑声,间或还夹杂着黑暗中不知被谁拧了一下胳膊拽了一把头发揪了一下屁股的女性的刺耳怒骂声和阴谋得逞者的嘎嘎怪笑声。观众里不乏拖着长烟杆的老人。他们制造的辛辣的土烟味,和青壮年制造的相对平和的纸烟味一同混杂在清凉的空气中,形成一种独特的然而却是奇怪地令人感到好闻的味道。在这一气氛无比热烈的“paty”里,人们郁积多时的孤寂和劳累得以排解和释放,代之以对生活的满满的激情。我怀疑相当一部分人(主要是上了年纪的文化不高的,如“长烟杆”)就为享受这个而来。因为当电影开场后,他们往往也就渐渐地开始“钓鱼”,全无心思看电影。
当观众差不多占据了大半个场子的时候,刚吃完饭的放影员拎着放映机来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年轻人会发出欢呼。小孩子们则会跑到置于场外屋角的发电机旁,百看不厌地盯着放映员的助手如何启动。助手每猛拉一次缠着飞轮的绳子,他们的心都要跟着一动。这台上了年纪的带动发电机的小汽油机像一个常犯伤风感冒的糟老头,任凭人使多大劲,它却往往也只是“咳咳”地干咳几声,看得人眼里直冒火。
被折磨得不耐烦了,或许是意识到捱不过去,糟老头机器最终一般也会极不情愿地开始工作。随着细密均匀的“扑扑扑”声持续响起,放映场上霍地一亮,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欢呼。放映员娴熟地装好胶片,随着眼前一黑,一道光柱打到映幕上,电影便正式开始放映了。刚才还喧闹不已的放映场安静下来,耳旁只听到电影的配音,和着放映机若有若无的“咔咔咔”的细微的“背景音乐”。映幕上开始上演悲欢离合、惊心动魄,渐渐进入角色的人们一个个瞪大眼睛,随着电影中人物的际遇喜怒哀乐。看到入神处,有的张大嘴巴忘了合拢,甚至于掉下“哈拉子”;有的烟头快烧到手指也浑然不觉。
当映幕上映出“剧终”字样,放映场上高挑着的照明灯再度亮起,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把椅子提到肩上扛着,呼唤着家人朋友,一道回家。手电筒先后亮了起来,细长的光柱到处乱晃。有野野的男青年故意捣蛋,把乱晃的光柱定格到一张姣好的美女脸上,刺得对方紧闭双眼伸手遮挡,招来一串恶声咒骂。渐渐地,从发源地游出几条手电筒队伍形成的游龙,向着各自归家的方向移动。路上,撒满了兴奋的人们的说笑声。路边盛开的碗豆花、油菜花们热情地把它们浓郁的醉人的芳香塞进人们的鼻孔;夏夜,路边草丛里的虫子们不倦地合奏着一曲亘古不变的奏鸣曲。这时,逞能的孩子们会抢得操持手电筒的权利,走在家庭队伍的前头。兴奋劲过去的年纪过小的孩子这时开始眼皮打架,大人们就一伸手把他捞到背上。到家后造成的动静把他们惊醒,一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人们躺到床上,夫妻们还会小声交流一番刚才动人的剧情,直至不知何时和着这次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悄然进入梦乡。
多年以来,这些美好的画面还常常会从我的记忆深处突然冒出,唤起我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