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他打电话给我。
上午十点了,医院里人还很多,这很正常,不多倒有点反常。我在上海中山医院青浦分院的三楼,手中的磁卡在“签名”的机器上划过时,它吹了声口哨,然后就告诉我:排队成功,当前号码232号,前面还有115人。
我立刻后悔了,不该挂号看医生的。上个礼拜六我来做体检,说有一项结果要四天后才出来,已经出来的我也就储存在医院里,今天总取。B超的单子都是认识的文字,我懂;化验的单子都是数字的,我看不懂,但没箭头朝上朝下的,形容还不错,一切机能运行都在合理、正常的范围之内,这个时候我本应该回去,谁知准备出门时似乎不相信自己,又去排队挂号。
等待叫号时,发觉手机在拼命地撞击着我的胯部,掏出一看,是周磊在呼我。
我第一感觉是诧异。电话接通时,我听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熟悉是就像一个人,怎么变,底子还在;陌生是他完全的枞阳县城里口腔。他问我,知道我是谁吗?我脱口而出,周磊啊,我怎么不知道?这回诧异的是他了,你有我的号码?我说早有了,反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号码。他说昨晚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冬至》,也看到了作者的名字,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没忘记文字,又说,找了一个大圈子才问到我的号码,还说下次去枞阳一定告诉他。
我答应了。
放下手机我就有些激动,人上了年纪就见不得一丝的温暖,去年被同学拉进同学群时也是这样。曾经的同学一晃都是三四十年没有见面,没有音讯了,突然间有了信息,有了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不仅激动,还觉得幸福。
周磊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一个村里(大队)的,但也快四十年没见面了。读初中时才从别人口中得悉,他的生身父母在枞阳,并且是交通局的干部,幼时娘的身体不好,还要上班,就托付给他的养父母,他该叫姨父姨妈的抚养,但他确实不是我们大队的人。
这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儿时秋天不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就结帮去生产队的地里捞(读闹音)花生,初冬时拣黄豆芽。他们队的也是,有时两个队里小孩子碰到一起出言不逊就打起来,我们虽然是同学,但不属一帮,打起来就不认识了,当然也不是动真家伙的那种,摔跤啊,拉手碗啊,斗鸡啊,有胜负就行,到了学校似乎很快就忘记这事。
还有一回,我们两个队的孩子结伙和永冬,永丰两个队的孩子们打了一场真“仗”。那次是由我们的惨败匆匆收场,事后谈论这事,得出“那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结论。对手占据江堤二道坡的平台,还有修闸时遗留下来的,他们用不完的废石子;而我们挤在江堤脚下的羊肠小道上,既要抬头躲避“子弹”又要低头寻找土块或对方扔落下的“哑弹”。一时间,满天飞舞的都是石子,土块。当一粒石子“呯”地击中我身边同伴的额头时,鲜血从他捂着的指缝里钻了出来,我们如被人撵着的野狗,也不管脚下是小路,还是庄稼地,逃得越远越安心,战事就宣告结束了。
恢复高考那年我们开始读初中。年纪大了,认识的字多点,也变得懂事了。礼拜六或礼拜天有时甚至是晚饭后也去他家玩,交流一些杂志、手抄本看。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去枞阳,一下子似乎就失踪了,一直失踪到现在。
这两年因为文字我去了几次枞阳,车在G347奔驰时,我就觉得他是某座山上的一棵大树,远远就能看见,到身边时忽地就不见了。更好的风景又在眼前跃动,但那棵树我怎么也忘不了,虽然模糊,不清晰,像一张发了霉的老张片。
去年夏天,碰到一个老乡,和他曾经是“邻居”。聊起他时,老乡说,周磊?联系啊,现在在交通局上班呢,你们是同学,可以找他搞点工程做做,我做油漆的,不然都开口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有,你要吗?
我当然要了。
独处时想到他,几次在手机的号码簿上找出他的名字,手指却迟迟不肯按下去,总觉得这一按,有点像黄世仁抓着杨伯劳的手在卖身契上按手印一样,那是强迫。如果他没权,拒绝了,我们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如果他有权,利用了权力答应我了,这对他也是一种情感上的强迫。
就像我的李同学在县府任办公室主任,我的胡同学在县招商办,我的杨同学在法院……我都没联系,没求他们办过事,他们手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权力,不是我给的,我就不能要求他们给我小费或回报,我去求他们同等于害他们啊。
我终于还是放下手机,和他的通话记录保持为零,直到今天。下午他发添加好友信息,用的网名是“老周”,我接受了,并且答应一定去看他。
是的,我们都快老了,人生即将退休。他在枞阳,我在老洲,很近,退休后闲了,喝喝茶,聊聊天,挺不错的。
友情,还是淡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