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娇羞地低下头去, 眼睛里却好象有团火焰在燃烧,令她的眼神清亮无比。风吹动柳枝,仿佛玉手纤纤依依不舍牵绊行人的衣袖,月娘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我,“哥,今晚不走吧?”我笑起来,“成啊,我坐门口给你看门。”
当我和月娘回到屋里,却发现有人已经在试图解答刚才的命题。周大郎正在厨房的地上忙呼着铺上松枝和稻草,而月娘房间的床上已重换了鸳鸯戏水图案、四边缝着细褶的新床单,一床枣红色绣着百合花的棉被竟有八九成新,仿佛没怎么盖过。
月娘吐了吐舌头,“哇,爹把娘的宝贝全拿出来了哦。”大郎笑道:“月娘乖女,今晚你和娘睡啊,你的房间让你哥。”
我蹲下身子,“我还习惯睡地铺呢。”大郎的表情立刻显得很紧张,摇手道:“少将军,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地上原是我这样的粗人睡的。”
我的心不知为何刺痛起来,我拉起和我一样蹲在地上的大郎,灯晕下的他有着和生我养我的黄河故土上在铁蹄下求生的父老乡亲一样的一张被岁月刀刻斧凿而沟壑纵横的脸,“周伯伯”,我认真地说:“从军的人都会唱一首歌,你一定听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都是共生死的弟兄,何分彼此,伯伯如不嫌弃,我们抵足而眠。”
昨夜赶路的疲惫让我很快进入了梦乡,不过长期的军营生活已经让我养成了无论睡得多沉,总留有半只眼睛看世界的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我感到一双粗糙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臂,动作极轻,似乎怕吵醒了我,那双手将我的手臂轻抬,把被压住的被子轻轻抽出来,又仔仔细细地拉上去盖住我裸露的肩膀,在脖颈下小心地掖住。
一股暖流游遍周身,我忽然的清醒了,有种热辣辣的液体似要冲出眼眶,曾几何时,这样细微的关爱也属于我么?终于还是放纵了那一行清泪流出来。
我听见大郎低声惊呼:“孩子,你怎么哭了?”我翻身坐起,看见他只穿了里衫坐在床沿,密布红丝的眼睛正关切地望着我,“伯伯还未睡?”我擦擦眼睛,换上微笑。
大郎赧然道:“还是把你吵醒了,年轻人睡觉不老实,夜里凉着,将来可容易落下风湿骨痛的毛病。”我感到他深夜不眠,还是有心事。于是索性也坐到床沿,“伯伯,反正醒了,不如我们聊聊。”
大郎半晌不开言,忽又咳嗽了几声,却把他的手掌覆在我手上,徐徐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难怪你娘放不下你。我见着你,倒像见着我自己的孩子一般。可惜,我没那个好命啊。”他抬起头,轻笑了一下:“你看月娘漂亮吧?”
我不明其义,“漂亮啊!”想起韩蕊的话,又接了一句,“简直是个神仙妹妹呢。”
大郎的笑渐变成了苦笑,“你心里必有个疑问,怎么我这么丑的爹,居然生出这么美的女儿,却又不似你娘!”我的心跳了跳,我相信所有见过这父女俩的,都免不了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一定有个答案。
大郎沉浸在回忆里,“我第一次见到你娘,月娘还抱在手里,你娘租住在一间小屋子里,替人做女工为生。房东娘子告诉我她们是逃难来的,你娘的丈夫是个木材商人,死于兵火。当时你娘还穿着一身孝,我不知怎的,见了一面,竟……喜欢上了她。”
“我原只当自己痴心妄想能娶这样的美人,谁曾想你娘她竟答应了。我也明白,那叫给生活逼的没法子。可我想,我虽然没甚本事,心却是实在的,就算你娘的心是冰冻的,也能给慢慢焐热喽。”
我的手脚都升起一阵凉意,想不到我的娘亲离家后,还遭遇了触目惊心的惨痛经历。
大郎叹了口气,继续说:“刚成亲那会儿,你娘在睡梦中老会喊两个名字,一个是妙郎,那是她死去的夫君,另一个,就是你的名字,‘云儿’,你娘告诉我,云儿是她留在老家的儿子。我懂的,这两个人是你娘一辈子最放不下的,如今一个仙去了,另一个就成了支撑她生活的全部。”
“好在我的月娘可爱得像朵花儿,我是多么喜欢她啊!她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我当她是我的心肝尖尖。周围有些不省事的人会问我:‘月娘是你养女吧?’,我听谁说这话我都跟他急,每次我都牵了月娘大声地告诉那些人,‘月娘是我周大郎嫡亲的女儿!’,我是说给月娘听的,我不想大人间的事给孩子心里留什么委屈。”
我下意识地反握了大郎的手,热泪夺眶而出,我为什么会哭,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是不是想起了多年前躲进马棚的春宵,还是在这个憨实的男人面前,所有孩子气的坚强都已不必要?
大郎惊慌地看着我,“孩子,我说错话了,我惹你伤心了吗?”他急急地说,“你叫我一声周伯伯,你要相信周伯伯是个通情答理的人,你娘如今要重新和你爹爹团聚,莫说我拦不住,就是能拦,我也不会拦的。你娘前半生吃了苦,后半辈子能过上好日子,我是从心底里替她高兴呢。至于月娘,我虽然也是十二分舍不得,可若是你们肯接纳她,我情愿她去的,跟着我这没用的爹,误了她的前程哩……”
“伯伯,你别说了……”我打断了大郎,紧紧抱了抱他略微佝偻的背,有一句话我真想告诉他,娘真是傻啊,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才是十世修来的幸福啊。
突然,我和大郎都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沉重的、悠远的划破夜空的宁静,警醒沉睡的神经的声音,不错!这是令每一个军人从睡梦中奋然跃起的金鼓之声!
我凝神细听,金鼓一声比一声间隔短,我跳下床,对大郎说:“只怕有战况,我要立即赶到前营去。”大郎神色凝重,“我和你一块儿去。”我头也不抬地收拾,随口阻止他,“你是拥押,不一定参战。”
“咿呀”,门开了,房门外站着娘亲和月娘,娘的脸上尚有宿醉的红晕,月娘的发髻睡得松了,还未及梳理,看来她们也被前营传来的鼓声惊醒了。
娘见我穿戴齐整,着急地说:“你来韩营是客,如何要去?”我道:“岳家军大营距此百里,如有战事,两军必将协同作战,或者爹爹那里受到攻击也未可知,我必须去看看。”
娘一时找不到话,怔在那里。我见月娘用小兔子般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就笑着说:“你们别担心,金人打不到后营的,那么些男子汉,还能保护不了妻儿老小!”
周大郎忽然闷闷地说出一句话,“打起仗来,谁都有份,我还是要去。”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这样的身子,去了战场只有送死,所以我抓住他的膀子坚决地说,“不要去,就算为了月娘,能躲一回是一回。哪怕非要去,我也可以和韩将军说明。”
我说完这句话脸有点发烧,想起如果爹爹听见了我的话,不知该怎样骂我没有英雄气概,可是……就让我没有英雄气概一回吧。
周大郎倒也没有再和我争执下去。娘的眼圈红了,她上前拉住我的手,飞快地说:“来,我和你说一句话。”
娘把我拉到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面了,娘趴在我肩上哭出了声,“云儿,莫为了你爹,就忘了娘,你一定要回来,要……平安回来啊。”我的心里竟是酸酸的,我抚慰着娘颤动的后背,咬咬牙,“娘亲放心,云儿一定会回来,您一定要等云儿回来!”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黑夜里怯怯地响起,“哥,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是月娘,我点点头,月娘扑过来,踮起脚尖也没够着我的耳朵,我低下头,她附在我耳边似乎很害羞,带着女孩特有的兰香气息,“哥,我问你,若是打不赢敌人,可以跑吗?”
“傻瓜。”我把她松垂的发髻重新挽到头顶,轻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