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白云苍狗。一个人说什么，怎么说，并不是多么值得认真对待的事，然而那些存在过的，发生过的，生活中真实的细枝末节，凡是偶尔克服了疏懒习性笔录下来的，回头细看的时候，依然散发伸手可触的生活的余温。
好像是二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凯凯写语文作业，是课后题，一组谚语。他写一句问一句。头一句是：峨眉天下秀，三峡天下雄。他说，这句的意思是不是峨眉山的风景天下第一？我说是。他面露疑惑，指着第二句问，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我道：天上最美的地方是天堂，人间最美的地方是苏州和杭州。下一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意思当然是黄山风景最美的了？我说是。又指着第四句：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阳朔才是天下第一啊，可是妈妈，阳朔，峨眉，苏杭，黄山，到底谁是天下第一？他微笑，似乎笑这组谚语放在一起的自相矛盾。我只好说，这些都是古人留下来的，大概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一辈子也看不了几处。到一处，哇，这么美啊，天下第一；另一帮人到另一处：哇，这么美啊，天下第一，所以……他毕竟只上小学二三年级，竟勉勉强强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小男孩总有一点恋母，他常常喜欢和我一起挤着睡。午饭后，我们就在靠着北窗的小屋里，倚着被子和枕头看书。他这天看的是一本他自己的日记，看到某篇，而他已经忘记了日记中事，问我，妈，这日记里记得是真的吧？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其实他的日记都是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写的。因他最怕作文，我便提议他写日记，当然写日记的好处也不止作文一项。其实没写几篇，就放弃了。趁着这时，我劝他：今后还是得坚持啊，你看，你忘记的事情日记本给你记得呢，而且，将来你当了爸爸，让自己的小孩写日记，如果他不肯听，你可以说，看，你老子我当年多认真，多模范。
我说得兴高采烈，被自己假想的场面带着走。他却并不觉得好玩，一会儿就睡去了。后来他醒了，却怎么也不肯起床，我便学学校的午睡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效力还真大，他竟然很快就起来去写作业了。
我对于西式节日的圣诞节别有好感，所以每年都有一点表示。于是每年的圣诞节，凯凯都要追问一下圣诞老人的有无。也多次和幼儿园的同学、小学的同学探讨这个问题。在他八岁那一年，圣诞夜电影频道播出了一部电影叫《圣诞幽灵》，因为播出的时间太晚，所以凯凯没看，由我次日一早给他讲述。他听后更加坚信圣诞老人的存在。那天我和他一起去看住在哥哥家的母亲，谈及圣诞老人，我说真的有，对吧凯凯。哥哥以为我们小区搞了什么活动，真人扮演了圣诞老人，凯凯对舅舅说不是的，是真的圣诞老人，驾着鹿拉的车，在城市的上空飞跑……哥哥问，圣诞老人住在哪里？凯凯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圣诞老人住在遥远的北极。”
那个节日我给他的礼物是两本书，他大概不是很喜欢，跟我别扭了一刻。我说，也许圣诞老人认为，你这么聪明的小孩应该多看书呢。他委屈地说，可是为什么张林峰比我更聪明，他得到的却不是书，而是大机器人？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我想要的礼物，我一点都不快乐……那一霎他好像想起了所有不开心的事。但是五分钟以后他就快乐地捧着书本去看了，一脸津津有味。还告诉我，我和崔倩说好了，再到圣诞节，我们要彻夜不睡，在广场标志那里等圣诞老人……我问等他做什么？他说，抓住他，跟他要礼物，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想要的礼物。但每年的圣诞节，他都很早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泡脚的时候，他比较无聊，忽然问我：二十除以四等于几？我说五。心想怎么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他又问：“五乘以七呢？”我答，三十五。他点点头：“妈妈，二十美元可以买四个礼物，每个礼物五美元，五美元折合三十五元我们的钱，刚好可以买那个悠悠球……我才明白过来，《圣诞精灵》是美国片，所以在他那里圣诞老人也是美国人了，要用美元购物，既然是送给中国孩子，自然还要兑换成人民币。
只有孩子才会有这种认真的绕吧。
在他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问我，妈妈，你说人能不能不死？我说这不大可能吧。自古以来那么多人，不是都死了吗？他说，可是妈妈，我不愿意死。我说，活到一百岁以后，死了也不怕了呀。一百年后，你就和现在那些很老的老人一样了。他却说，妈妈，我不想死。茫然而忧惧的，“我也愿意你永远不死，爸爸永远不死，爷爷奶奶都不死，姥姥也不死，我们老了以后再都变成小孩，重新开始……”
他的答案比我这个愚蠢的大人答案好很多。至少，那是童话的，而我呢，我是从童年时都没有一点童心，是最不适合当母亲的人。
一日饭后，三个人都懒惰，没有人愿意收拾碗盏。我和老黄坐在沙发上，凯凯一个人在里屋看小说《绿野仙踪》，这时他忽然喊：想看电视的请举手。我便举了。老黄不动。我猜凯凯肯定在那边也举了。老黄说：同意凯凯洗碗的请举手。我立马举了，老黄与我一样快。我猜凯凯在屋里肯定没举。我也懒得起身去看他，猜也猜得到。这时他又喊：“碗我洗，妈妈负责看电视，爸爸——（忘记他安排老黄干什么了）同意的请举手。”我补充了一句，“我只同意我一个人看电视。”反正结果就是凯凯洗碗，我和老黄忍不住笑得发抖，因为但凡举手表决的事，他从来没有胜算过，竟然还采用这招，也是稀奇。
下面是稍大了两岁后的对话，已经很多不耐烦。
——妈，你听说过“高山流水”吗？
——是一支古曲。有个故事，讲做官的俞伯牙乘船经过某山峡，看到天上月朗，听到水声琳琅，感到山风清澈，不由意兴大发，抚琴一曲，这奏的，便叫高山流水。
——傻子都知道的，这情况下他不弹高山流水还弹啥？
——但是，难得的偏偏有个过路人，正好听见了，这个人叫钟子期，他说，这弹的是高山流水啊，俞伯牙便十分感慨，因为遇到了知音……
——切！我也知道，谁不知道啊。
——不吧？这曲特高雅，一般人听不出来。俞伯牙是官员，肯定船上有些随从，那些人就都没听懂——再说人家是第一次在这种情境下创作的这曲子，你想啊，高山可仰，流水如斯……钟子期是个打柴的人，又没有文化，能听出来，这全靠天分了。
——那，那个大官一定提拔他了。
（咋这么情节俗滥呢？还得继续引导）
——好像没，当官的依然当官，打柴的还是打柴，能够遇见已经很感激了，你想啊，俞伯牙自个弹琴，肯定寂寞的要命，竟然有这么理想的听众；钟子期一个打柴的，竟然听到这么好的第一手音乐，多难得！好朋友也不是光为了沾光，再说打柴的也只会打柴，哪能随便去当什么官，还要管理一方百姓？
——宋江就能，宋江凭什么？
——宋江？宋江当然能，他有抱负啊，讲义气啊，会笼络人心啊，所以有威望，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跟着他混，让他指挥，发挥出了集体的力量，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还不是带领大伙都招了安，最后一个个都被整死了？还都死得那么惨！
——我们是说高山流水，后来钟子期死了——
——怎么死的？肯定砍柴累死的。
——不是吧，大概是生病，死了，俞伯牙还专门去祭奠了他，最后连琴都摔了——
——生病也是累得生病，天天砍柴，背柴，累也累出毛病来……
（人之无趣，无药可救）
以前我特别喜欢玩一种无聊的游戏，后来才想到，也不知对孩子有无负面的影响。比如我们把脚泡在同一个热水盆中，秒针慢慢，闲极无聊。我就开始了：
——凯凯，我们现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困惑地看着我。
——现在你是在做梦呢，这墙（我摸一下最近的那面墙壁），这沙发，这桌子，还有窗户，都不是真的墙、沙发、桌子和窗户，而是你梦中的场景，你梦见和我一起洗脚呢。
他先是怔怔地看着我，继而笑，然后分辨，求证和反驳：“你哄我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没做梦。”
他反驳本身就证明了他曾经那么一刹那相信过，这足已令我好笑。
某晚，我们又一起看书，然后看电视，然后一起去挤小床，然后关了灯听音乐。其实我于音乐全无天分，他却说了：这是镲，这是古筝，这是二胡，这是笛子……我简直五体投地，因为完全没想到。他忽然这时换了一种奶声奶气、绵羊般的声音说：哎呀呀小达，我要吃棒棒糖……大概是动画片中的台词。我便递一个手指给他，说，请吃妈妈牌天下最甜棒棒糖。他作势啊呜几下，说，不甜，也不香。之后静止，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推我，在黑暗中煞有介事地说：妈，头一天已经过完了，这已经是又一天的黑天了，你赶紧起来吧……
是学我当年蒙他的样子来蒙我。
我喜欢看非诚勿扰，凯凯有时也跟着看。某天早上，他忽然说，将来我要去相亲，我才不去非诚勿扰，我要去百里挑一。百里挑一是上海的电视相亲节目。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非诚勿扰如果女的灯都灭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回去，但是百里挑一即使灯都灭了，还可以叫出心仪女生，努力去打动她，还有牵着她走的机会。
凯凯喜欢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看了好几年了还在看，边看边乐不可支。我留意了一眼，发现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借鉴了猫和老鼠的思维，猫永远在捉老鼠，但永远捉不到，反而常常为老鼠所戏弄而无比狼狈；狼永远在设计吃羊，也永远不会吃到，所以故事能够一直继续下去。自然界的天敌在这里不过是游戏中的小伙伴，小朋友的世界就是如此活泼烂漫。熟人家一个孩儿，她爸爸捉住了一只老鼠，要打死，这孩子大哭大闹，不依不饶，理由是：杰里是多么聪明可爱的小动物啊，你怎么能忍心杀死它呢！小孩子不懂得，生活是生活，故事是故事，无论故事中的小老鼠多么可爱，它都不是生活中的老鼠。
喜羊羊与灰太狼中，我看到一个镜头，喜羊羊去给灰太狼送水喝，因为灰太狼快要渴死了。我不知前因后果，问凯凯怎么会这样呢？凯凯说：不给羊喝水，他就会死的。我问：他们不是敌人吗？灰太狼不是一直在捉羊？他死了，羊村不就安全了吗？凯凯说：灰太狼们都死掉了，就没有人和喜羊羊斗智斗勇了，羊们的聪明还有什么用处？羊们的聪明没有用处了，电视还怎么演呢？
呵，这样啊。以前我还常常为凯凯大脑中经常设置战争杀戮场面自娱自乐而担忧，怕他有暴力思想，原来他的心态只是这样的，看着好玩，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就如打牌，下棋，敌我对阵，最后不过是游戏而已。
冬天的时候，晚上我和凯凯常常一起泡脚。一天，泡着脚，他说，有点饿，想吃东西了。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但是我已经刷牙了，不能吃了。我说要不吃个苹果吧，他不置可否，忽然说，妈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明（他给我讲的故事主人公好像都叫小明）已经刷完牙了，但是还是可以吃各种东西，菜啊，汤啊，水果啊……你猜是什么原因。我答，他是早上起床后刷的牙吧？他点头。我问，你从哪里看来的？答：刚刚我自己想的——你知道，我最擅长反思维。我问：反思维是什么？答：这么说吧，司马光砸缸，这个故事中，别的小孩都在想，怎么把那个孩子从水里弄出来呢？只有司马光会想：怎么把水从孩子身边弄走呢？所以他选择了砸缸，结果成功了，这就是反思维。我很惊叹他的对答敏捷，当然也明白了，他所谓的反思维，其实就是逆向思维。
我一直不准凯凯吃路边的小摊饭。每天放学，在学校北大门口，总聚集着三五摊贩，烤地瓜、肉夹馍、竹筒粽子、炸鹌鹑蛋……校门口涌出来的孩子们纷纷聚集到那里，这时谁的小口袋里如果叮当着几个大蹦，就是全天下最值得羡慕的人啦。而我却有种种的理由拒绝他：烤地瓜的碳不是木炭，是焦炭，有毒；肉夹馍的肉，谁知道一定不是病死猪？炸鹌鹑的油很可能是地沟油，所以还是回家吃吧……有时实在拗不过他，才会买一点点来折中一下。
一天中午，因为父子二人都不回家，我也省了麻烦，不吃了，一个人，实在犯不上洗菜、刷锅、洗碗那么麻烦。但傍晚下班，走在路上那个饿啊，简直如饿鬼附身，路边小摊上的阵阵香气简直无力抵御，什么健康啊，安全啊……人生不满百，去他的吧。于是几乎各个小摊都光顾到，手里提的种类越来越丰富，因为我感觉自己能吃得下一头牛。
回到家，凯凯已经到家了，四年级开始他不用我接送，脖子上挂一串钥匙，口袋里装一张有照片的接送卡可以自己出校门。看到我买回来的一包一包，他没用我用过的话来指责和质问，反而很高兴的与我共享。我不由心怀惭愧，别人一宽容我就惭愧，尤其小朋友的宽容。于是开始自我检讨：平时妈妈不让你吃，今天买了这些，你也没有说我……他道：妈妈你不要以为你不让我吃，我就真的不吃。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其实也自己去买的。
如此坦诚始料不及。好奇心上来了：那，如果你买了吃了回家了，假如当时我问你，你会对我讲真话吗？他认真想了想，说：大半会说实话吧，不过呢，也有百分之四十九的可能，我不会承认。
这样啊？看来他活得比我自在多了。
一到春天老黄就像馋鬼附身，不是在去买毛蛤的路上，就是已经买了毛蛤回来，不是买了毛蛤回来，就是已经在厨房里清洗毛蛤……这天我们吃晚饭，与毛蛤无关，于是我听得他说：买回来，洗净，不用煮，直接放微波炉里加热，就都开口了，然后抠出蛤喇肉，做菠菜疙瘩汤……我觉得这个人如此贪吃简直忍无可忍，很想鄙视他两句。我知道自己不厚道不善良，长此以往对身边人恐怕是个折磨，得学会克制，于是硬不开口，使劲憋住讥讽的话。其实但凡他不喜欢而我喜欢吃的东西，比如黄豆芽，比如烤鸡架，他也总是鄙夷万分。
但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常常这么劝自己，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克己复礼的结果就是，我终于停止了吃饭，忽然发问：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和你俩守在一起呢？这到底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凯凯听了道：吃了饭，你们玩，我还得去写作业，凭什么啊？这到底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不想老黄更高屋建瓴：凯凯你的问题和你妈妈的问题还不大一样。又转头对我说：你和我坐在一起吃饭，是偶然的，但这个偶然形成之后，我们再和凯凯坐在一起吃饭，这就是必然的了——这是个哲学问题。
我问：吃饭怎么会扯上哲学问题？
老黄埋头吃着说：你自己想吧。
我反溯了刚才的话题，重新捋一遍。想起是由毛蛤引发的情绪，不由感叹：看来哲学问题源头都在生活中啊……我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其实也是必然的，因为假如换另一个人，听了我刚才的问话，很可能会不耐烦地说：什么偶然必然，神经病啊？赶紧吃饭！所以我们坐在一起，也有一定的必然性。
他还说过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其一：你真的不是个那么好相处的女人，因为你是个真理型的女人。其二：你这个人，高尚起来简直无比的斯文高尚，粗俗起来，又无比的泼辣和粗俗，无法可想。还有一次，早上，周六，他过来看我，我是醒着的，他又去看凯凯，凯凯忽然用被子蒙了头，是引老爸去逗他玩，老黄不由叹道：“他妈的！平时一个个都叫不醒，怎么一到周末，一个个都这么早就精神起来……”我在另一间屋里听到，笑得肚子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