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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大山深沟里,但我们那里只有黄土高原,看不到真正平坦的原地。由于山洪年年冲击,原地总在塌,造成坡土不断的流失。从洛川到陕北,全是一道道横的山梁和一道道横的山峁,连绵不断。尤其到了冬天,山坡上一片凄凉,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绿色。解放初山上的树木很少,少到那一架山梁上有几棵什么树,村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家就住在北洛河的源头,吴起镇洛河川的杨青川中的杨青村,位于中杨青村和刘砭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村庄坐北向南,不大,三十几户人家。下边有一条通往后川的黄土路,土路下边是一条常年不断的河流,人称杨青河。河水七拐八弯的,给两岸留下一些大小不均,错落有致的川台地。我家就住在村子中间,人称康家院子。院内有三眼古老的石头窑洞,看上去很陈旧了。听父亲说,那是解放初期,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穷人们打土豪分田地,从张庭芝家分到的。
据祖父康喜义传说,我们康家原籍是陕西省榆林地区府谷康家寨子人。老太爷康安详一生务农为生,妻子常氏生有五男(无女)。老太爷为人本分,勤劳吃苦,日子过得比较富裕,家中牛羊土地应有尽有。老人们忙里忙外的扑闹光境,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数年后,太爷因病早逝,留下太奶孤儿寡母,带着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子苦度日月。
那是光绪26年(公元1900年),因祖籍府谷康家寨子一带连年干旱无雨,闹灾荒,无粮糊口,逼迫之下,祖父兄弟几人随老太奶背井离乡。逃难途中,二祖父康喜成被抓壮丁,最后下落不明。三祖父康喜华在长期的逃难中,连病带饿死在沙漠地带,尸骨无存。老太奶在连丧失二子的痛苦中,无奈带着剩下的尚未成年的祖父等三个儿子,继续求生之路。他们寻吃讨要,拨山涉水,四处为家。
一家人经历了数月的坎坷,逃到陕西省定边县北,与县城相距30华里的小凤子村定居,过着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衣不遮体,食不饱肚的凄惨生活。太奶在长期的磨难中积劳成病,两年后去世,留下尚未成家的三个儿子。老太奶病逝后,祖父兄弟几人,在小凤子定居两年后,又迁居到定边县外与城相距60华里的伊涝湾定居(此地也是我的父亲兄弟姐妹10人的出生地)。弟兄们在大祖父的照看下,各自成了家。此后,大祖父将老太奶骨灰迁到离伊涝湾20多里的伊实梁下葬。再后来,大祖父等人的灵室也与老太奶同葬一地。当时的伊实梁,即现在被称为白泥井的前进村。
我的祖父康喜义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生于1875年,因家境贫寒,没有进过学堂。他虽然没文化,可为人一生公道,本分,善良,勤俭持家。早年的祖父成家立业后,与祖母赫氏勤俭持家,艰苦创业。到了民国14年时,据说家庭逐渐有了牛、羊、马、驴,还有了百十亩土地,一家人过着自食其力的贫民生活。但从民国14年以后,家道逐渐衰落,说起来原因大概有两方面。一是祖母因儿女过多,操劳过度,身体欠佳,得病又无钱医治,因此一病不起,于民国14年4月17日早逝而去,终年41岁。
祖母病故时,我的父亲兄弟姐妹共十人,最长的大爹年岁不过20,最小的小大出生只有两个多月。这些不大不小,既无生活能力,又要人照料的孩子,就全留给了满脸泪痕的祖父。51岁的祖父独自含辛茹苦,当爹又当妈,拉扯着一帮儿女,共同苦度着艰难的岁月。二是,定边县外守属蒙汉交界地区,土地少,沙漠多,常年荒凉,每遇大风,黄沙四起,天昏地暗。当地有句俗语,一种三不收,一收吃三年。不幸,连续八年的干旱少雨,加上风沙过大,地里几乎刀镰未动,颗粒未收。在人无粮畜无草,久而久之牛羊牲畜都活活饿死。民国17年至18年,当地又遭鼠疫加虫灾,饥荒遍地。
那样的岁月,便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大灾年。为了糊口,祖父看着自己的10个儿女,无奈只好将自己平时外出使用的一匹心爱的大走马也出售了,将马以100银元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在人无横财不富的吃人时代,可怜老实的祖父竟然被买马人欺骗了。100元银洋中,只有1元是真的,其余99元都是假的,不能使用。在那黑暗的社会里,官家不理民事,天高皇帝远,有苦无处诉,祖父只有忍气吞声吃哑巴亏。
由于长期断了粮食,家庭儿女大多已经饿的眉浮眼肿,随时有饿死的可能。祖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忍痛将自己刚出生两个月的小儿子送给了别人抚养,好讨个活命。我的小大抚养给了当地的孟二友老夫妇,起名孟保山。看到这家人无儿无女,对小大如同亲生儿对待,祖父才放心了。
因当地为蒙汉交界之处,蒙人经常前来我家玩,互相闲谈中,老人对祖父说,老弟,你这个儿子(指四大)长得真心疼,我很爱这个孩子。祖父开玩笑说,你喜欢他,给我50只大绵羊,换给你去。老人说,是真的?祖父还在玩笑说,没错。老人回去,过了几日,就送来了50只大绵羊,便要抱四大走。祖父看蒙古族老人如此认真,赶快解释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竟当真了!蒙古族老人说,君子口中无戏言。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祖父为了言而有信,将四大给了这位蒙古老人做了养子。蒙古老人名叫毛头切涝,四大起名叫蒙克巴音(汉名申玉山)。蒙古老人家中生有一女,无儿,对四大爱如掌上明珠。
虽然四大和小大都因生活所迫送给了别人,但兄弟之间还情深如海。大家后来联系上了,平时相互书信往来,也曾见过几面。
在当时那个灾荒年月,吃了上顿无下顿,随时都有揭不开锅的情况。14岁的大姑春花,早早就嫁出去了,与杜光存结为夫妻。同时,祖父给我的父亲接过了11岁的未婚妻。我的母亲姓李,叫李贵花,她这样的年龄就是所谓的童养媳。母亲个头低,做饭够不着锅台,就踩着小板凳为一家人做饭刷锅洗碗,操劳家务。父亲兄弟几人一年四季给有钱人做长工,打短工,赚几个微薄的钱来维持家庭生活。尽管如此,因连年无收成,祖父领着全家大小早出晚归,在山中采集野草树皮拿来充饥。就这样到了民国17年和18年那个大年馑,全家人实在生活不下去了。祖父和五祖父就带着儿女各自逃生,远走他乡。
祖父携家带眷,身背肩扛,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沿途乞讨。民国20年,祖父闻讯到家乡今年的庄稼长势好,糜子、玉米、高粱长得一人多高。祖父回家心切,就牵儿带女地从破庙出发,沿路乞讨回家。途中行走了数十天,全家终于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定边县伊涝湾。看到沿路一人多高的庄稼,又是即将开镰的季节,祖父高兴得合不拢嘴。但就在全家喜出望外时,一场大祸劈头盖脑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所有的庄稼被蝗虫破坏一空。庄稼人看到如此情景,哭天喊地,一片凄凉。失望中,祖父只好再次带全家逃荒求生存。
此次临行前,祖父牵肠挂肚的是两个给出去的儿子,他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们一走了之。他带着全家大小,撵到十几里外去看望了两个亲骨肉。他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老泪横流。四位老人再三劝祖父,说你们放心走,我们一定会抚养好自己的娃娃。祖父忍痛离开了这两个小儿子,又领着一家人来到靠近沙漠边缘的小滩子,给祖母上了坟。祖父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祖母,把两个小儿子送给了别人,希望祖母在九泉之下原谅他的难处。儿女们也一一给老人烧了纸钱大哭一场。
随后,在祖父的引领下,一家人沿着老路艰难行走。一路上,祖父紧皱着满脸泪水的脸,面黄肌瘦的哥哥拖着弟弟,皮包骨头的姐姐背着妹妹,从凌晨走到日落西山。他们不知道东南西北,只管无目地向前挪动着。晚上无法行走了,就落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外,一家人挤在一堆过夜。有时走到深山老林,随时有被出没无常的豺狼虎豹侵食。为了人身安全,他们夜晚休息时就用捡来的干柴生起一堆大火。
在那军荒加灾荒,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土匪四起,路途中遇到女娃娃都遭到土匪的欺负糟踏,有的甚至连命都搭上了。路途中,有一次他们遇见土匪骑着马横冲直撞,祖父急中生智,将母亲和两个姑姑(二姑、三姑)藏在路边的一间茅草屋内的棺材内,才躲过了灾难。
后来,一家人逃到定边外守紫家湾,找到一间破烂不堪的茅草屋住下来。在这个地方他们住了一年之久,隔壁住着一家姓黄的邻居,老两口心地善良待人热情,帮祖父解决了一些生活上的困难。祖父就将二女儿开叶,许给了这家人的儿子黄爱爱。当时二姑开叶只有虚龄15岁,黄家姑父虚龄20岁,他们后来生了一子,名叫黄岁生。
全家人又在紫家湾居住了数月后,又开始了新的逃荒生涯。临走时二姑拉着祖父,哭得死去活来不让走。祖父再三乖哄女儿要听话,好好侍候二老,跟着女婿好好过日子,等他安居稳定下来,再来看望女儿。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次生离死别。
祖父含着热泪离开,领着全家人继续沿路乞讨,寻找出路。他们无目的地逃到宁夏黄河东的淘葫芦滩(现陶禾县),在一间破草房内临时住了一年之久。祖父放心不下五祖父和大爹,为寻找他们的下落,一家人又继续讨吃要饭,向东走了数月。终于,他们在宁夏吴中找到了五祖父和大爹,全家团聚后悲喜交加。
在吴中住了不久,祖父又领着全家大小渡过黄河,走到银川东南离吴忠市相距40华里的卫席堡。全家筋疲力尽,实在是无法再向前行走了,就只好落脚于一间破庙内。全家十几口人,拥挤在曾是看庙人住过的一间茅草屋内。人多屋小,转身都非常困难。
在这个投亲无门的地方,他们要给人家做个工还找不到雇主,无奈之下只能各自自讨方便,早出晚归,沿门乞讨,苦度日子。我的父亲康明章,领着五大挨门逐户寻茶要饭。他们白天求爷爷告奶奶要点菜汤剩饭,夜晚兄弟俩就蜷缩在古庙内。在讨饭中,为了能讨到一点菜汤剩饭充饥,兄弟俩从黄河西讨到黄河东。他们在有钱人家紧闭的大门外高声唱起《孙殿英打宁夏》,到头来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
有一天,父亲和五弟走到吴中西十华里的鸡家拐子村的一户有钱人家门前,兄弟俩正唱着《孙殿英打宁夏》,从花油染大门内走出一个成年人。此人上下打量他兄弟俩,看他们年轻是个好劳动力,便问父亲,你是两兄弟吗?父亲说正是。那人问,那你俩给人揽工不?父亲说,为了活命,只要主家行善给碗饭吃,就留下给主人受苦。那人问,那你们一年要多少工钱?父亲说,主家看着给几个钱就行了。那人说,那一年给你们每人两块钱吧。就这样,我的父亲兄弟俩给这家主人做活,从此过着长工生活。他们每天起早晚睡,见什么活做什么活,从年头干到年尾,只赚得两块钱。就这样一干就是两年。
这户主家人姓梁,是个读书人,因家中缺少劳动力,看他们兄弟俩年轻又能吃苦,工钱又少,因此待他们还可以。让他们兄弟俩最感到幸运的是,在这位好心的先生名下,他们这样讨吃要饭的娃娃,竟然能学到点文化知识。他们因此第一次开阔了人老几辈子没有文化的榆木脑瓜子,懂得了如何去做事做人的道理。学到了文化知识,人眼前明亮多了,干起活来也有了精神。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背着夜里学到的课文。晚上回来饭后,梁先生在油灯下给自家的儿孙们教认字,兄弟俩也跟着学识字。课本中有《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等课本知识。兄弟俩学习特别用功,夜里睡在掌柜家的土炕上,用手指头在肚皮上练习写字。后来,他们还学会了打算盘,记个零碎的小账,看书读报,写个简单的信。
为了能在梁先生名下学到更多的知识和做人的本事,兄弟俩在地里除草拨苗,秋收冬藏,把各种农活给干的完全到位,赢得了梁先生对他们的信任和喜欢,年终额外给他们每年增加了一块钱的工钱。梁先生希望他们长久地干下去,夸奖他俩为人忠厚,干活踏实,啥活都能靠得住,绝对是两个过光景的好后生。
后来,祖父决定继续北上寻找落脚之地。当他们兄弟俩提出要走时,梁先生再三挽留。可祖父主意已定,兄弟俩只好告别了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