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姑娘来了,用香吻撩拨起漫山遍野的勃勃生机。春姑娘没有忘记皑皑雪山,那里蕴藏着富有的生命源泉,春姑娘将最后的热吻献给了雪峰,雪峰苏醒了,躁动了,春情在周身荡漾,他要融化进春姑娘的温馨怀抱。
五方是一滴雪化水珠,贪婪急切地吸吮着雪母的乳汁和营养,滚圆的身体使他充满了勇气,他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生命的第一跳,他焦急着、渴望着,义无反顾地探身向生机盎然的大地,从母亲柔软的纤手滑开那一瞬间,是激动、是兴奋,还夹杂着几层难以名状的不安。大地急速向五方扑来,五方回望母亲,母亲双目如颤抖的手,似向他挥手,又似向他招手,好像有一根丝线牵曳着五方的心,母亲的双眼已似莹莹的星。
到了,大地!五方着陆的那一刻,又迅速地反跳起来,有了一瞬间的半空停滞,他看清了自己的雪峰家族,一个富有的高贵家族,它给了五方生命,也给了五方不可小觑的势能,五方的人生目标是远洋大海。
在重投身大地怀抱的短暂飞翔时光,五方匆匆向远方眺望,五彩缤纷、光怪陆离,好诱人的世界!五方紧张兴奋得周身颤抖着。
从青石上滑过,五方汇入了一条小山涧,涧清澈明快,充盈着轻松欢乐的气息。“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五方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春天的歌。
“你好!快乐的小伙伴。”一个清脆愉悦的声音打断了五方的哼唱。
五方循声望去,一个青春少年正向他喜气洋洋地奔跑过来。
“你好!”五方礼貌地目迎少年,并脱口问道,“你也下山去远方?”
“我要奔向远洋大海!”对方如诗朗诵般地回答。
“我也要奔向远洋大海!”五方激动地应和道。
“我叫人也,你呢?”少年朗声问。
“五方。我们两年龄相仿,我们结伴同行吧?”五方欢快地建议道。
“好,让我们携手并肩奔向远洋大海!”人也愉快地接受了。
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五方和人也奔跑得更加矫健更加喜悦,没过多久,两人就携手跨进山谷小溪。小溪的体量是山涧的数十倍,水量水势是山涧无法比拟的,但仍旧清澈透明。两个小伙伴携手并肩,在小溪里上下翻飞,随波逐流,左突右奔,好不刺激,好不欢乐!
一路向前,两人闯进了山下的小河。小河更宽了许多、更深了许多,也更拥挤了许多,而且河水不再清澈透明,有了混浊的泥沙,有了不期而遇的旋涡,沿途还时不时会有被甩出的支流和被滞留的浅滩。五方和人也左冲右杀,拼死留在了主河道里,但已是伤痕累累、满身疲惫。两人虽在主河道里,但却被压挤在下层,难见天日。两人奋力向上顶爬,但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河水,如道道关卡,将两人的抗争化作无形。轻快、欢喜已从两人的脸上消失,代之的是混浊河水一样的忧郁和死寂河底一样的黯然神伤。两人虽仍是同道,但已没有了歌声,也已不再志合,不断的争吵和相互埋怨让两颗心渐行渐离。一天,人也猛地攀附上一截迅速升腾的腐枝,五方下意识地想伸手拉住人也,又下意识地收住了手,他不知道那是对还是错;他眼巴巴地看着人也迅速上升,也哀戚戚地盯着人也快速变脏。突然,一个浪头将腐枝甩了出去,飞向河岸的乱石堆,腐枝重重地咂在坚石上,身上的水珠四溅。
“人也!”五方失声疾呼,可一切都迟了,人也已在乱石堆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五方凄凉地随水漂流,不知前途在哪、命运将如何?
“年轻人,振作起来!”一个苍老坚毅的声音,将五方迷离的目光收了回来。五方默默地转向声音,一个苍老失光的水珠正慈祥地看着自己。
“不要为他悲伤,他自己选择,自己承受。人不能迷失了本性,去做外物的奴隶。奴隶没有了自我,命运失去了自主,悲剧在一开始就已注定。”满是沧桑、深似幽穴的声音如网一样向五方的头顶罩来。
五方怔怔地盯着对方问:“你是谁?”
“我叫矢双日,人称巡河智叟。”声音又化为飘柔的丝带抚向五方,“我已观察你们很久了,五方。”
声音柔和亲切,让五方周身一颤。
那声音继续抚摸着五方的脸:“你没有去攀附那根腐枝,是你的慧根本正。根正方能守心不轻摇,所以你见升腾的腐枝没有动心。但你的根系尚很细弱,还不足以支撑你走得很远。跟我来。”
那声音又变成一条绳索,将五方牵引着前行。
“根正苗红只是人生成功的基础,走正确的路,正确地走路;跟正确的人,正确地跟人;都是人生成功必不可缺少的前提条件。”声音顺着无形的牵绳传导进五方的心里。
“茫茫人海中,缘分难得呀!”
“这河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要通过这河又着实不易。”
“升上河面会被蒸发掉,沉入河底会陷进地里;争到中流又会被上下左右挤压,去溜边吧,一不小心就会被甩上岸或被推进浅滩,从此前途尽失、坐等消亡。”
“你尽努力了,都走对了,还有不测风云等着你。”
“你会被禽兽吞食,你会被抽水机吸走,你会被堤坝拦停,你还可能会被‘轰’地一声炸得粉身碎骨。”
矢双日在前唠唠叨叨地蹒跚引路,五方在后亦步亦趋地默然聆听。
“令衣由!”随着矢双日一声吼叫,一个健硕的中年水珠汉子出现在两人的面前,“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矢双日回身将五方引荐给那汉子。
“就是跟人也在一起的五方?”令衣由边说边将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五方,五方被射来的目光压低下了头。
一阵目光扫射后,五方听到令衣由铿锵的命令:“跟上我。”
五方不由自主地跑向前去,靠近令衣由,五方发现令衣由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后紧跟着一股不小的水流,虽然乍看这股水流完全融入在河流里,但贴近感触,它又有独自的略不同于河流的流势。五方赶紧钻进这股水流,回头却见矢双日苍老的身影仍孤独地站在水流外,连忙向他呼喊道:“巡河智叟,快进来呀!”
“什么巡河智叟?只是一滴资深的失败者吧了。”矢双日的声音似光线惨淡的一爿云遮山吞的夕阳,正在孑然消没,“这里是我的归宿,那安静幽暗的河床之下。”
一阵酸楚涌上五方的心头,涩泪盈满眼眶,五方不禁哀凄地问:“巡河智叟要沉下河底吗?他会进地狱吗?”
“没有地狱!”令衣由坚毅冷峻的声音让五方打了个寒战,“也没有天堂,只有同样的无形无际的虚空彼岸。地狱和天堂只在此岸。巡河智叟绝不是资深的失败者,而是受人尊敬的智者,他只是时运不济,无幸走出这条小河,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但他的心却装下了整个世界。”
“小河的水流,勇猛向前,我们冲破阻拦,我们跨越险滩,我们一直奔向前方……”此时,小河的水流唱起了队歌,歌声嘹亮高昂。歌声感染了五方,他加快了紧跟的步伐。在小河里,令衣由带领的水流是一支强劲的力量,水流集体齐心合力,奋勇争先,不久,他们顺利抵达了一条大河。
大河如此广阔宏大,令小河的水流成员们目瞪口呆,令衣由也不禁啧啧称叹。小河的水流一进入大河就如一滴浓缩的大水珠,单薄地如同一个小小的个体。
“快,跟上去!那是韦前后的水流。”听到令衣由的命令,小河的水流立刻旋风似地紧跟令衣由向前冲去。
那哪里是一股水流!它比小河还大出好几倍。当小河的水流们终于攀进了那股巨大无比的水流,整个集体都沸腾了,他们欢欣雀跃,庆祝自己搭上了时代的巨型快车,他们的未来会一片光明。
在小河的水流们起初的兴奋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令衣由极其严肃地对小河的水流集体说:“弟兄们!不要光顾得高兴,要知道伟大的水流需要伟大的牺牲,伟大的水流赐予了我们巨大的机遇,也为我们准备了海量的危机;它拥有数倍于我们的小河的宏大力量,也怀藏数倍于我们的小河的残酷竞争,还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阴毒搏杀。我只有能力将大家带到这里了,你们各人好自为之,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也不掌握在你们手中。祝你们好运!”
令衣由的一席话,将小河的水流成员们心中的兴奋一扫而尽,看着心情凝重的伙伴们,令衣由又转换口气提议说:“让我们一起再唱一次队歌吧!”
“小河的水流,勇猛向前,我们冲破阻拦,我们跨越险滩,我们一直奔向前方……”歌声虽然仍旧响亮,但已不再激昂,而是多了些悲壮。
这之后,小河的水流成员们各奔前程,一个个相继离开了五方,或者说五方将他们一个个甩到了身后。五方凭着天赋异禀和超人的勤奋努力,一步步冲杀进了韦前后统帅的水流的核心,来到了韦前后的身旁。近观韦前后,他的智慧、他的气魄、他的魅力的确远远超出常人,但他也有常人同样的七情六欲,他的刚愎自用,他的冷酷无情,他的目空一切,数次伤害了五方。在最后一次重大决择时,他不顾五方苦苦地劝谏,武断地下令自己的水流走向了他自以为的通往海洋的路。然而,路的尽头是湖,虽是巨大的湖,虽韦前后坚称是海,虽它的名字也叫海,但它毕竟是湖。
结束了,五方再也没有机会奔向远洋大海。
五方累了,他想乘伤痕累累的身体还能支撑的时候,慢游一次湖,湖虽不是海,但它也足够巨大,聊以慰藉为之付出一生的五方。
一天,在茫茫人海中,五方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令衣由!”五方心中即将熄灭的火焰,突然跳将起来。五方拨开拥塞的水珠群,奋力挤向令衣由身旁,并大声呼叫:“令衣由!令衣由!”
可那佝偻的身躯没有丝毫反应。五方上前抓住令衣由的双肩,边摇晃边大声喊道:“令衣由!令衣由!是我呀,五方!”
令衣由迟缓地抬起头,干瘪褶皱的脸上一双失神的眼,茫然地看着五方。
“令衣由,我是五方呀!小河的水流中的五方呀!”五方见令衣由仍是一脸呆木,一股凄凉涌上心头,情急之下,五方凑近令衣由的耳朵,低声唱起小河的水流的队歌:“小河的水流,勇猛向前,我们冲破阻拦,我们跨越险滩,我们一直奔向前方……”
随着五方的歌声渐渐高扬,令衣由的脸也渐渐明朗起来,当最后的一缕雾霭从脸上散尽,令衣由的双眼重新闪射出光芒,他一把抓住五方的手,激动而颤抖地说道:“五方,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我,我回来了。”五方的声音也颤抖了,热泪已充满了双眼。
“回来就好!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说着,令衣由抬起颤巍巍的手,抹去挂在五方脸上的泪珠。
透过泪幕,五方看见了令衣由眼底下的一湾浅浅的泪泉,那泉几近干涸,但仍是那样顽强地守护着泉水的记忆。
“你离开了韦前后?”令衣由接着又问。
“是的,我离开了他。我此生的事业已完结了,虽然还留有遗憾。”
“遗憾!你是说远洋大海?”
“我此生已无缘远洋大海了。”
“无缘远洋大海?”令衣由的话停顿下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小河的水流的领袖的自信庄严又回到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谁注定就有缘远洋大海,韦前后,你和我,还有千千万万滴水珠都无缘远洋大海。”
“韦前后本可拥抱远洋大海,他麾下的众水珠们也本可享有远洋大海的荣耀。但他不听我的力劝,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五方至今对此还不能释怀。
“他为什么不听你的正确意见?”
“在最重大的方向决择问题上,他要圣心独断,绝不允许他人染指最高权力。人们都仰视他,然而一旦平视他,就能看见他身上的粗鄙的江湖气。”五方忿忿地说。
“什么是江湖?”五方不想令衣由问了这个问题。
“江湖就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五方用憎恨的语气答道。
“不,江湖就是水滴,水滴就是江湖。每一滴水珠的骨子里都有一个江湖,有水滴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光有险恶,江湖还有温情和仗义。江湖气本无善恶,善者自善,恶者自恶。”令衣由轻缓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五方头顶炸响,五方双眼圆睁凝视着令衣由已是沧海桑田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失语。
“这湖好大呀!它也叫海。知足了,知足了……”随着令衣由的声音渐渐衰微,他的身体也如慢慢松塌的土山萎缩下来。
看着重归寂静的令衣由,五方仰头长叹:“唉!好大一个的湖!好一个大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