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里,孔子故里

王文尧

坤灵洞
尼丘山
神垴山

许多不可思议的存在背后,肯定蕴含着惊人的真相。漠视了,也就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珍视了,还就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了。


松峰书院:宣圣裔孙孔克威建


光绪版《平定州志·艺文》载元中书左丞吕思诚《松峰书院记》,现全文抄录如下:


县治南罗庄孔氏,作书院于三都别墅,盖罗庄与三都一社也,又近在松子岭下,故名曰松峰。孔氏家世曲阜,其嗣世子孙守林庙而私淑,有宗而不紊固也。

自干戈乱离,择里而居乐平于是。有孔氏云:由周而来至于今,去圣人之世若此,其甚远也。而晋鲁相望,近在咫尺,去圣人之居若此,其未遥也。忾然如闻其声,穆然如见其容,水木本源之思,宁以异地异时而有间乎?

罗庄孔克威求记思诚,为松峰书院额,又书夫子燕居殿一楹。闻诗、闻礼者二斋。思诚起而言曰:孔子之道大矣,孔子之泽长矣!天覆地载,日月照临,雨露之所润,无非教也。联袂拱手,以至取瑟叩胫,无非教中事也。阙党童子,可以将命;互乡童子,亦得登堂入室;敛容摒息于其侧,无非教中人也。亿万斯年之久,上自王宫国都,下逮闾巷,莫不有学,以识羹墙。

乐平素称仁里,家诗书而户礼乐,有彬彬君子之风,岂皆宫墙外望者与?故克威之为此,非徒为子孙设,欲来远方之朋也。而里人氏有近三都,拨地三顷以与书院,而为书院子弟之供。其事又不可湮没而无闻,因并录之,以与克威孔氏并传不朽。后有作者,见其庙貌辉煌,轮焉奂焉,孔子在焉;松声谡谡,响振山丘,孔子之木铎在焉。宰我谓其贤于尧舜甚远,厥有以哉?

昔者思诚立书院于冠山,奎章阁、学士院奉中书礼部移文宣慰司下冀宁路,指挥平定州储书万余卷,谋欲置田一二顷,至今无一亩。欲铭石作记,力又不瞻。噫,有愧于克威也。夫再拜而文,既以嘉孔氏之贤,且以讥思诚之不能,是以记。


从文中可知,这是昔阳罗庄孔克威在松子岭下三都别墅建起了松峰书院,请吕思诚来为此盛事作记。

《明一统志》卷十九载:“松峰书院,在乐平县南四十里罗庄。宣圣裔孙孔克威建,吕思诚作记。”清代《山西通志·学校》卷三十六载:“松峰书院,在三都别墅,元圣裔孔克威建,吕思诚记曰:罗庄孔克威,求记思诚为松峰书院额,又书夫子燕居殿一楹,闻诗、闻礼二斋。”乾隆版《平定州志·学校》载:“旧有松峰书院,在县南三都,元罗庄孔氏所作,以近松子岭故名。州人吕思诚有记。县志缺记,见县志艺文。”

光绪版《平定州志·山川》载:“松子岭,在乡南四十里,岭北有小松水,又有松溪水。岭下有松峰书院,元左丞吕思诚记罗庄孔氏作书院于三都别墅,近在松子岭下,故曰松峰。孙继鲁诗:太行松子岭,天作出群山。张仲诗:密密松荫遮岭面,层层山势接云衢。”

看来元之后,明清两代皆认可昔阳松峰书院,也认同宣圣裔孙孔克威此人。孔克威是孔子的多少代裔孙呢?吕思诚在文中并没有说明,不好妄论。

但是,以《送东阳马生序》一文选入九年级《语文》教材而为中学生所熟知的元末明初一代文宗宋濂,在《故国子祭酒孔克坚墓志铭》中写道:“公讳克坚,字璟夫,世家鲁之曲阜,孔子五十五代孙也。”孔克坚是孔子五十四代孙、袭封衍圣公孔思晦的独生子。由此可见,按照孔氏族谱排序,克字辈就应该是孔子第五十五代裔孙。

孔思晦去世后,孔克坚袭封衍圣公。孔克坚生子九男二女,那正是元朝的多事之秋,衍圣公的封号,也不能给他带来和平安宁。至正十六年(1356)“会山东兵乱,公率家人北行,次槁城。”那正是五年前爆发的红巾军起义席卷中原的时候,从乱流村开河寺现存《武威郡记》碑文来看,乱流村景上寨就驻有红巾军。“二十二年(1362),……公以世乱,不乐居位,竟谢病归阙里,营别业城南以居。”虽然当时孔克坚已担任国子祭酒,“帝赐上尊太子,书大成殿额以赐。”但是孔克坚还是以身体有恙,谢绝回归阙里,而是在槁城南营建了“别业”居住下来。

衍圣公孔克坚都领着家人四处逃散,孔克威的命运也更不会好在那里。巧合的是,在阳泉郊区西南舁乡东北部北舁村南就有一个孔南庄,而其孔氏族人,就一直认为他们是孔子后裔,是从曲阜逃到这里来的。而据阳泉郊区政协文史委编《阳郊文史》载:“孔南庄村,立村于宋代中期,原名南庄,因本村在北舁主村南面故名。孔家庄,清雍正乙卯年(1735)《新建关圣庙碑记》载:‘盂东四十里孔家庄。’因孔王二姓首迁,孔姓居多,又系孔子后裔故名,于清光绪二十六年改名为孔南庄。”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如果以平定州上城为中心,那么昔阳罗庄孔氏居其南,而郊区孔南庄则居其北。孔克威一族逃到当时的乐平,而另一族跑到了当时的盂县,这战乱中的孔子后裔背井离乡,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孔克坚率家人北行驻扎下来的槁城,是不是北舁,是不是今天的孔南庄,却无从查考。反正孔南庄到目前为止,仍有一半的村民姓孔,是村中望族。

无独有偶。山西省昔阳县孔家沟村,世居孔子后裔。乾隆版《平定州志·舆地志都村》载:“乐平县陡泉乡在成都十八村:……孔家沟,三里。……”村中墙上有介绍:孔氏家族,源于曲阜。两千余载,子孙振振。流寓四方,为数可观。东汉置乐平郡,治所在今昔阳县境内,故而落籍在此的这一支,称作乐平派。这一派蕃衍益盛,后人为了认祖续谱,将唐末以降断绝的脉流接上,自晋徂鲁,总算寻到了故宗。近些年,乐平派宗亲将《孔子世家谱乐平派宗谱》做了修订,足证同宗共祖。这个小山村里的孔家儿女,均在宗族世系上。孔家沟,其来有自。

墙上这些文字,是孔德墉所作。孔德墉是世界孔子后裔联谊总会会长,其言当可信据。

看来,平定州境内的孔子后裔,由来已久,早有分布。


吕思诚:晋鲁相望,近在咫尺


我一直找不到吕思诚写《松峰书院记》的准确时间,感觉也正是在此兵荒马乱的氛围之中。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元璋已经攻占了南京集庆,并改名为应天。第二年,也就是至正十七年(1357)三月十七日,吕思诚病逝,终年六十五岁。十一年后,元朝灭亡。

清代的平定州,一州辖四县,即平定、昔阳、盂县和寿阳。吕思诚是元朝廷的中书左丞,当时的名气大得很。他不仅任左丞,而且曾知经筵事,提调国子监,兼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编修辽、金、宋三朝国史,总裁《后妃传》、《功臣传》,会集《六条政类》,皇帝赐以玉带,对其不仅信赖,而且依赖颇深。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历史学家,其文章的可信度,毋庸置疑!所以,元之后,无论是《明一统志》,还是清《山西通志》,以及乾隆、光绪版《平定州志》,皆以吕思诚此文为依据编志俢史,其真实可信度简直等同信史。

那么,吕思诚在文中提到的“晋鲁相望,近在咫尺”,我们就不好理解。其实也不是不好理解,而是难以置信。其实也不是难以置信,而是常识作祟,不允许、也不愿意相信而已。

吕思诚说:“孔氏家世曲阜,其嗣世子孙守林庙而私淑,有宗而不紊固也。”这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叙述。孔子是曲阜人,他的子子孙孙也一直守护着孔林孔庙,而且一直致力于孔子的儒学传承与教化,宗谱清楚,世系明确,未曾紊乱。

但是,“自干戈乱离,择里而居乐平于是。”这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开创的元朝,宋下河东灭北汉,征辽东,伐西夏,金灭辽,金灭北宋,宋、元灭金,元灭南宋,明灭元,这平定州一地,一直都是战乱频仍、不容息肩的战略要地。正是在此战乱不休的年代,孔氏家族后裔不得不离开曲阜,有的来到了乐平,也就是昔阳县南的罗庄村。

当时,居住在昔阳罗庄的孔子后人对吕思诚讲:“由周而来至于今,去圣人之世,若此其甚远也。而晋鲁相望,近在咫尺,去圣人之居,若此其未遥也。”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昔阳罗庄的孔子后人,是从周代繁衍而来,一脉相传一直到今天的元代,从孔圣人活着的那个时代到如今,那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了。但是,晋国和鲁国相守相望,近在咫尺,从孔圣人曾经居住的老家老宅,到后代们现在所居住的昔阳罗庄,却并不遥远。言外之意是很近很近。

就以北齐陪都晋阳城在今天的平定娘子关算起,即使是来此昔阳罗庄村,也就八九十公里,这确实不能算远。但昔阳罗庄绝不是曲阜,而且从吕思诚文章借孔子后人所言来看,这鲁国曲阜城,应该比罗庄距晋国晋阳城还要近,而且还要近的多。这“晋鲁相望,近在咫尺”八个字的含义,本来就是邻里邻居,乡里乡亲,鸡犬相闻,守望相助的意思。

很显然,吕思诚对这个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反常识的说法是非常认可的,也是非常认同的。否则,这样的话语绝不可以进入自己的文章流传后世,至少也会予以批驳。但是,吕思诚没有。这样的态度,就很说明问题。

其实,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就已描述过鲁国及其四邻之间的尴尬处境:“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这春秋三霸国包围着的鲁国,他们要不是相近相邻,鲁国何至于此?看来,“晋鲁相望,近在咫尺”的叙述,与《史记》所言,并无矛盾。

而从孔子一辈子的冤家对头阳虎的最终投奔,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孔子与阳虎,都是鲁国人。两人不仅面貌相似,而且一辈子不对付,一辈子纠缠在一起。阳虎本是鲁国季孙氏家臣,但这厮能力极强,口才极好,可人品极差,而且一度执掌鲁国国政。在孔子的一生中,阳虎像极了一个幽灵,时隐时现。他不仅在年轻时直接羞辱过孔子,而且在老年时,还间接造成孔子被陈国匡人围困五日,差点丢掉性命,原因是孔子被匡人误认为是“恶霸”阳虎。阳虎作乱之后,逃离鲁国。而走投无路的乱臣贼子阳虎,竟然得到了晋国大卿赵简子的收留和重用,孔子慨叹道:“赵氏其世有乱乎!”这也许就是“三家分晋”的肇端。如若不是“晋鲁相望,近在咫尺”,作乱之臣,怎么可能逃亡晋国并在此安身立命呢?

可见,吕思诚所言松峰书院不假,吕思诚所述孔子后人孔克威不虚,吕思诚所叙冠山书院不乱。只是我在《文峰之祖惟冠山》一文中所感所憾,冠山以吕思诚建书院闻名,而冠山竟无吕思诚只言片语,甚是遗憾。而在此文中,我终于看到了一代文宗吕思诚心底的辛酸,一时间泪水像决堤之江河,一发而不可收。

“乐平素称仁里,家诗书而户礼乐,有彬彬君子之风,岂皆宫墙外望者与?”这是仁里乐平的彬彬君子风范。所以,“里人氏有近三都,拨地三顷以与书院”,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有这三顷之地,足以维持书院正常运行下去。这是孔克威之幸,也许更是孔圣人之幸。

平定号称“文献名邦”,可吕思诚在冠山设立书院后,也曾“谋欲置田一二顷”,然而,“至今无一亩”,甚而至于“欲铭石作记,力又不瞻”。堂堂一朝中书左丞,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吕思诚自觉有愧,所以写此文既是表彰孔克威及其族人的贤德,同时也在讥讽吕思诚及其自己的“不能”。

但是,吕思诚对复兴冠山文峰之祖的一片拳拳赤诚,却成为鼓舞后来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兴办冠山书院,并从冠山书院走出一大批栋梁之才的有力推手。时至今日,冠山仍是“文献名邦”最津津乐道的豪言壮语。

冠山之秀,文峰之祖。沿着吕思诚划定的“晋鲁相望,近在咫尺”路线图,我追寻先师孔子足迹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如果不是“晋鲁相望”,怎么可能有孔子见老子于冠山呢?如果晋鲁不是“近在咫尺”,孙裕和白以采怎么会发出“惟冠山文峰之祖”的慨叹并一再呐喊呢?廓清笼罩在冠山文峰之巅的迷雾,才是对“文峰之祖”最大的尊重。


乔宇:岩以夫子名圣迹安敢诧


既然吕思诚是在当时的乐平县见到的孔子后裔,我就想在古乐平的文献记载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以证实孔子和平定州究竟有没有关系。即使最终确证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也能一解我心中疑团。

果然,州志里有孔子岩。竟然,明朝礼部尚书乔宇还为此写过《夫子岩》诗。

乾隆版《平定州志·舆地山川》载:乐平县有“孔子岩,在县东北九十里,有宣圣、颜、曾像。”这是一处什么样的景观?竟然能以孔子命名,想必与夫子一定有些瓜葛。但是,这个孔子岩具体在什么地方,语焉不详,让人莫名其妙。

于是,我踏上了寻找孔子岩的路程。

昔阳老乡说,孔子岩在南营村。

沿着松溪河,一路向东,建都,界都,古肥子国遗址,东冶头。山清水秀,无限美好。过了丁峪水库,河水折向北流。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深;坡,也越来越大。下的坡来,迎面半山有字样,山间路旁是一水湾,极其险峻,也极其秀美。从沟底向东南望去,半山窝中有一个村落,那便是南营村。州志里的孔子岩,现在就属于这个村。

南营村位于乡政府驻地西南4公里处,是一个偏僻的山村。站在村口四望,小村安居在大山环抱之中,背后的山,高大的仍然让人生畏。从这半山腰向刚才驶来的公路望去,乃是山底河谷边上的蜿蜒一线,也只有沿松溪河谷走去,才能看见一线生机,否则,这里的峻岭峰峦,会压迫的你喘不过气来。

老乡说,孔子岩不在村里,而是在村西北松溪河谷的悬崖上。悬崖中有一个窟窿,站在马路边上,就可以看见。他们把那里称之为晒书台,因民间传说那是孔子当年涉河晒书之处,因于此而得其名。

按照老乡的指引,我离开了村子,向孔子岩走去。

在村口马路对面,有一家非常像样的酒楼。绕过酒楼,拐弯处就有一条走向松溪河边的泥泞土路。小心翼翼地将车安放在河谷一块平地上,就能看见松溪河水是从绝壁悬崖的底部凿穿涵洞而来,哗哗流淌,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这是真正的河谷,两岸的山崖似刀劈斧砍一样,直上直下。

这是早春二月。沿岸绝壁上,依稀可见零零星星的水瀑冰溜,仰望山顶,人愈发显得渺小。这是一个四周包围的山谷,倘若不是从南而来的河水流淌着一路向北再向北遇山而折向东流去,显然是一方四面青山,唯我独中之地。倘若不是身边的公路上时不时有各色汽车驶过,这显然是一方绿水青山,鸟语花香之地,你绝对会有置身其间,不想其余的想法。

此地妙不可言。

终于,我在河对岸的西北半山腰间,发现了一个洞。不对,不是洞,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椭圆形风孔。由于角度的关系,我还不能确定其透亮的程度。

难怪南营村的乡民介绍说:松溪河谷那里最高山就是窟窿山,雅称月窟山。月窟山的半山腰有这么一个天然大风洞,使得这一方封闭的地形有了一丝灵动的气息,也正是由于这一丝灵气,这里的村民,祖祖辈辈都没有出现过口吃结巴与聋哑盲人,这是不是很神奇?!

这就是窟窿山,山间有一个大窟窿,这个大窟窿就是一个孔,我更愿意称其为孔山!

原来这就是孔子岩!

我立即过河,向孔子岩攀去。路并不好走,或者说这几乎就没有路。即使以前有过路,但这里曾经引水造地,将这个河谷种上了庄稼。1996年松溪河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将拦河坝冲毁,使300余亩良田又恢复成了原来的乱石滩。水渠还在,只是杂草丛生,并无流水。流水又回到了其原来应该流淌的河道中。不造地,而是在这里造一个水波荡漾的橡皮坝孔山湖该多好啊!

攀爬的过程中,让我想到了明代礼部尚书乔宇老先生。他也是这样的季节来的,他也攀爬过这样陡峭的山路,他还为此写了一首诗来纪念,我默诵着这首收录在《平定州志》中的诗句,竟然移步换景,一一对照,此时喜不自禁。

乔宇把这里称之为夫子岩。这首《夫子岩》诗写道:


南来太行支,壁立势凌驾。

巉巉巨岩旁,鳌尔开一罅。

崇柯冠其巅,奔浪绕其下。

遥观若无有,寻丈不相假。

我游亦屡经,将览辄弗暇。

今晨值晴景,健兴莫可罢。

径仄翳蒙茸,残雪积未化。

折荆旋扫除,遇险或平跨。

上塑宣圣容,虚敞构精舍。

石刻纪至元,读之颇自讶。

云圣西游时,过此留夙夜。

因呼村翁语,相传匪诬诈。

北有孔子里,郊墟接桑柘。

岩以夫子名,斯事无异差。

乐平古晋疆,上党周流亚。

涧道多佶曲,难若登泰华。

孔辙想未经,圣迹安敢诧?

不然载籍中,遗漏耻游夏。

千年事渺茫,欲辨鲜凭藉。

谁当破群疑,永定兹山价。


乔宇(1457-1524),明代大臣。乐平(今山西昔阳)人。字希大,号白岩。宪宗成化年间进士,授礼部主事。后任兵部尚书,入参机务。宁王朱宸濠反,言“指日下南京”。他严加警备,杀宸濠潜伏南京为内应之党羽三百余人,迫使宸濠不敢东进。武宗朱厚照幸南京,以功加太子太保,复加少保。世宗朱厚熜即位,擢为吏部尚书。朝政顿为一清,凡为权幸所黠者,皆核列庶位。“大礼”之议起,世宗任用席书、张志、桂萼等,他力谏止,因忏意,被罢官。于是,乔宇返归故里,在平定州这块土地上的山山水水中,度过了自己的晚年。所以故乡的山山水水中也留下了乔宇不灭的印记。乔宇善诗文,著作有《乔庄简公集》流传后世,州志中也多收录乔宇的诗文,这首诗就是其中之一。

当我站在夫子岩这个大窟窿面前的时候,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孔的透亮。透过这个巨大的石孔,可以看到松溪河水在河谷中静静地流淌。这里残雪未化,这个山洼中的平台还有巨大的瀑流冰山,覆盖着山坳。山坳对过,显然是一个发育不成熟的山洞,冰瀑就是从那个山洞中流淌出来。

仔细端详这夫子岩,孔子、颜回、曾子三圣一组的摩崖石刻塑像还在,佛主、四菩萨五方神圣一组的摩崖石刻塑像也在。只是头部受损,无一幸免。由何许人雕琢?寻遍崖壁,并无落款。精舍痕迹残存,两块石碑扑倒在地。


大宋平定军乐平县仙游乡孔子村


一通是清代题首为《于斯万年》的石碑,《重修夫子岩叙》碑文书录于其下:


乐平仙游乡夫子岩,相传夫子至赵,经此遇雨,与门人晒书处。岩下有石洞,其外即晒书台。洞内塑先师,及四配像。奈年深日远,庙貌凋落。往来景仰者,披荒烟,揆蔓草,即觅一拜,瞻之所而不可得。其不至,日就湮没也,几希矣。

乾隆丁未,张振翼补博士弟子员。其父彤,早有更新意,而又苦独力难支也。延至嘉庆庚申,差役恍惚都人之整饬驲务者,偶憩岩下,悲圣像漂汨于风雨中,慨然有重修意而未遑也。迨县并入州,驲运宁息,都谋及于振翼。振翼不惜支费,会议重修,出疏募缘,终始经理。

凡乐善者,又共破悭囊,计得百余金。于是修抱厦一楹,洞口仍石迹,而筑月窟焉。即有疾风暴雨而圣像免浸剥矣。临河之驾,原在河东,而夫子未至晋。相传之语亦在传信传疑间。然以夫子之圣,春秋丁祀府州县属,人迹所到,文庙何处蔑有?又岂在至不至哉?行见东西之过斯地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即谓我夫子经此遇雨,与门人晒书于台上也。又奚不可?

工竣嘱余叙,余故叙其颠末以予之,且冀后人踵而等之也。

后学丁酉科举人王之翰熏沐谨撰

大清嘉庆八年(1803年)岁次癸亥六月上浣榖旦立


所谓的“月窟山”,大概就来自于此碑文吧?孔子“晒书台”的传说,大概率也源于此碑。但是,对于孔子及其门人来过此地,也只是基于传说。“临河之驾,原在河东,而夫子未至晋。”这样的历史定论,甚嚣尘上,理智处有一百个坚定不移。与夫子岩在此,眼见为实,言之凿凿,又情感上有千万个不舍。传闻定论与眼见现实,在这里再一次分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通为《题名》的石碑,我只看到了功德。正面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么大的石碑,我一人真奈何不了。也许,这正是乔宇见过的元碑。但愿。

晒书台呢?我在这里没有找到。

乔宇说:“石刻纪至元,读之颇自讶。云圣西游时,过此留夙夜。”乔宇眼见的元代石刻,是不是晒书台上的石刻呢?我没有看到。孔子来过这里?一说是避雨过夜,一说是晒书于台,这些传闻皆不可信。莫说下面的松溪河水在春秋时期更是“奔浪绕其下”,暴风骤雨之时,河水更是猛涨,夫子及其门人,怎么会在涨水之时渡河登山呢?“涧道多佶曲,难若登泰华。”,即使书籍被淋湿,或是掉入河中,能不能追回来,然后再搬到此危岩上来晒?这从情理与逻辑上,都说不通,不可信。

就连乔宇老先生也说“孔辙想未经”,不是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但是,“圣迹安敢诧?”虽然耳听是虚,可这脚底下手跟前眼睛里的“孔”,谁也不能否认,谁也不可抹杀,谁也不该歪曲吧?只是我没有看到乔宇见过的元代石刻。

新修的河渠旁,用砖石砌了一块板报栏,白底黑字,用毛笔书写了《夫子庙简介》,上书:


古传,春秋时期孔圣周游列国。渡河入晋,途径此地逢雨,川河暴涨,将所带书札行李冲入水中,幸被河湾村(今孔氏村)一村夫泅水捞出,晒于石畔,石上曾刻“晒书台”三字,后因破石开凿而毁。

当时,雨阻河拦,不能前行,圣人与书童在山腰岩洞避憩数日。有感于河湾村民敦厚朴实,仁可教化,遂将河湾村村名改为“孔子里”,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才叫孔氏村,凡现存古碑,皆是此称。明、清时,地方官民曾在岩洞内修建夫子庙,以纪念圣人遗德,现今洞内仍有岩画碑刻,依稀可查可考。

农历丁酉年四月初二


这个简介,至少让我知道了晒书台原来是真的有,后来是真毁了。孔子真的路过这半山悬崖上的岩洞?避雨也好,晒书也罢,真的不足为信,这说服不了我。人家这么一说,我也就这么一听,呵呵一笑而过。只是晒书台上被毁掉的石刻纪录还有吗?

经过多方查找,我还是找到了摩崖石刻照片,并书录了碑记全文,竟然是宋代的摩崖石刻碑记:


大宋平定军乐平县仙游乡孔子村起三教社。纠首人:王道男、王信,社长:王弁、李端、王射、温友、赵广、陈金、王训、王亨、张开、耿象、曹凝、贾德、王昰、李式、张弍、耿宗、张用、赵友、郭俊、郝荣、韩俊、严保、王安、李宣、李元、王存、郑度、董德、赵清、李植、卑玘、杨氏,村人:杨显、耿新、耿琪、耿足、耿深、贾氏。愿皇帝万岁,重臣千秋,国泰民安。写自王亨。元佑七年(1092)壬申岁八月日记。


这很珍贵,毕竟是宋代的历史记录。

那时候,这里是大宋朝平定军的乐平县。那时候,这里是仙游乡,而不是现在的孔氏乡。那时候,这里还没有俗称的晒书台,而是叫“三教社”。可见夫子岩的称谓,来自乔宇。而晒书台的俗称,出自元朝。而称其为“三教社”的宋代石刻,幅广39厘米,高54厘米,岩质为青石,一直保存完好。直到修建水渠的时候,才被毁灭。

但是,此石刻所述千年之前的大宋朝,却有一个村,就叫孔子里。当时,孔子岩还叫三教社。而这三教社,正是由孔子里村的纠首社长乡民们建起来的。

当时的孔子里,现在叫孔氏村。当时的仙游乡,现在叫孔氏乡。当时的乐平县,现在叫昔阳县。当时的平定军,现在叫平定县。当时的三教社,乔宇称夫子岩,州志叫孔子岩,老百姓俗称之为晒书台。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唯一没变的,就是松溪河旁半山腰间孔山上的那个孔!

这应该就是一个标志,在向世人宣示:这就是孔!孔即本尊。天下有孔,皆出于此。有孔氏乡、孔氏村作注脚,天下孔氏,源出于此。而这个孔,也正是先师孔子的孔。

乔宇老先生闪烁其辞的咏叹,欲言又止。“北有孔子里,郊墟接桑柘。岩以夫子名,斯事无异差。乐平古晋疆,上党周流亚。……孔辙想未经,圣迹安敢诧?不然载籍中,遗漏耻游夏。”很显然,这夫子岩在乔宇眼中就是“圣迹”,怎么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呢?而且,这样的“圣迹”,在“载籍”中,是不应该被遗漏的。遗漏了,那也是游历华夏大好河山历史文化的耻辱。至少在乔宇那里,是绝不允许犯这样的错误。

孔,在这里。孔,往北绕个弯,就应该是乔宇笔下的孔子里。

孔子里,孔子里,这难道是孔子故里吗?

这真是一个美不胜收的所在!


孔子里,千年未变的存在


《平定州志·都村》载:“乐平县,乡四:西曰陡泉,东曰仙游,东南曰怀仁,南曰文苑。统都六:属陡泉者曰在城、曰叔尚。属仙游者,曰昔阳。属怀仁者,曰黄岩。属文苑者,曰郭庄、曰石马。共统村二百一十。”对此,州志还做了备注:“《县志》旧:陡泉乡,有巴川都、重兴都。仙游乡,有民安都。怀仁乡,有水峪都。兵燹后,巴川并入郭庄,重兴并入叔尚,民安并入昔阳,水峪并入黄岩。”

可见,至少在清代,乡,要比都大。当时的仙游乡,包括昔阳都,包括民安都。民安都并入昔阳都之后,仙游乡就领着昔阳一都。而现在,乐平县已改称为昔阳县,仙游乡也早已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孔氏乡。问题是孔氏乡没有孔子里,只有孔氏村。

州志又载:“东南乡昔阳都四十八村。……东冶头,50里。……孔子村,80里。……南营,65里。……三教河,100里。……”从州志的记载中,可以大致确定方位。过了东冶头,就是南营村。孔子岩,就在南营村的地界上。南营村到孔子村满打满算也就15里路程,孔子岩距孔子村,最多也就10里地。

夫子岩晒书台摩崖石刻碑记载:“大宋平定军乐平县仙游乡孔子村起三教社。”这是迄今为止所能看到的关于“孔子村”最早的文字记载,元佑七年(1092)到现在,毕竟是近千年的历史了。由此可见,孔子村至少这一千年来未曾改名。

但是,等我来的这个位置的时候,这个村却不叫孔子村,也不是乔宇所称的孔子里,而是孔氏村。怎么会是这样呢?我顿时大失所望。

来都来了,不能过村而不入。万一有什么玄机,也未可知。

这是一个山环水绕的所在。村子坐西朝东安放,西方的神垴山如温润的怀抱,似有力的臂膀,将整个村子揽入胸前。寺垴岭如刀劈斧砍般雄峙于其上,宛如给村子戴了一顶莲花桂冠,更像是一道坚实的铁壁铜墙,任风吹雨打,都能阻挡。立人峰如同将军与士兵,站在神垴山寺垴岭的北端,守卫着整个村子。也将在这山麓铺展开来的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松溪河水自南向北从村子的东边流过,317省道昔九公路南北通行,将河山与村庄东西分开。河川在这里显得很开阔。村口正对着一座黑石寨,宛如一道屏风展开,林林总总的暗红色石头,像天然的人形群雕塑像一般,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竟没来由地在我脑海中闪现。河东的大山青龙岭,自北向南与整个村子隔河相望,更显伟岸。东南方的山峰顶脊蜿蜒一线,好似在天际画了一道轮廓,天马峰突起于其上,天马行空,直刺苍穹。这天马峰,也叫云寨峰,更像是一支笔锋,给人一种魁星高照,文昌高耸的感觉。

村南是南疆山,凤头岭,最高处是南疆峰。

村北是香炉台,井庄岭。

这孔氏村绝对是崇山峻岭怀抱,松溪河水环绕的风水宝地。难怪说这里是河湾村,松溪河村东南入境,一道大弧线开展了一片肥沃的小平原,在西北角继续向北流去。村子像一艘巨轮荡漾在这里。

村口是一座三门四柱的大牌坊,古色古香。柱子上有两幅楹联。一幅是:


天成象山水佳富裕安定;

圣赐名孔子里古今文明。


另一幅书:


周立村度沧桑岁月;

唐植槐观巨变历史。


横批正书:孔氏村。背书:简里古韵。

村口影壁的上方写着: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联不必求其工,意须品弦外音。这两幅楹联肯定是现代人所为,但却是竭力展现村容村貌之外的历史底蕴与文化内涵。周代就有这个村了,而且村民认为“孔子里”之名乃圣人所赐。这就非常神奇,顿觉此村必须一探究竟才知虚实。

村子古老是肯定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能标志其龙钟老态。同时,村子也很新,许多人家在古院落地基上又翻新了现代建筑,包括村委会所在的楼房,对面新起的舞台,村里的学校等,都是新的,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孔氏村的村名究竟是怎么来的?村中老者所讲的故事都大同小异:


传说这里的先民最早自称“河湾村”。

在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路经此地,要到当时的肥子国国都,也就是现在的东冶头。山高谷深,路途遥远,孔子与弟子们疲惫不堪。正在河边树下歇息的孔子,见一牧羊人赶着羊群过来,便让弟子去打问路程。

弟子上前道:嗨,嗨,到肥子国都还有几里地?

牧羊人回答:几里可到不了。还有好几亩呢。

孔子觉得牧羊人语气不对,赶紧替弟子给牧羊人施礼道歉。

老羊倌还礼答道:两只雁儿向南飞,不分谁高与谁低。一年只能来一次,一月就要飞三回。

在场的弟子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孔子解释说:客人告诉咱们说,还有八里。

孔子又问:“你是哪庄人氏?”

牧人回答:“河湾村人”。

牧羊人以礼回答,热情指引。

孔子谢过,继续前行。

说话间,忽然一阵大风,乌云密布,大雨骤至,河水暴涨,并将孔子所带的书卷到了河里。

听到喊声,只见有一路人,连衣裳都没脱,就跳到河里,把书给捞了回来,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晾晒起来。那块晾晒竹简的巨石,后来还被刻上了“晒书台”三个大字。

孔子不胜感激。问道:“你乃何处人也?”

路人回答:“河湾村人”。

这二人二事,二问二答,让孔子备感亲切。

于是,孔子和弟子们返宿河湾村,方知此村山河秀美,民风淳朴,非常感叹这里的人民智慧、仁义,也完全符合自己倡导的仁、义、礼、智、信儒家思想,甚可教化。于是,便将自己的名字赐与河湾村为名。

从此,河湾村便更名为“孔子里”。

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又改名为“孔氏村”。

孔氏村是昔阳的历史文化名村,非常古老。周代就有此村,迄今三千余年了。

现在全村有五百余户人家,1600余口人生活在这里,是孔氏乡最大的行政村。


这样的故事,口口相传,一直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向游客宣传的核心内容。其中的真实性与否,没有人去计较,呵呵一笑了之。

我在村里发现了一块新立的《文明故里》石碑,题目为《故里奇秀村志碑》,碑文如下:


孔氏村虽为天下万邑中一僻野之地,然古而有典故,名而有说词,寻常村镇非可同比。

洪荒远古之始,随山地名黑石寨。东周立村之初,就势而名河湾村。

孔圣经此之时,亲赐村名孔子里。民国后晚之期,竄音叫名孔氏村。

迄今二千五百余春秋,实属亦古亦名矣。村之四周,皆有罕见古迹,惊世民传。查遍华夏,唯此一村。

村之东,有西汉末年耿氏兄弟木炭窑里巧救刘秀免遭追杀,藏过光武皇帝之藏皇套。

村之西,有北魏刻佛,宋代始建之佛教寺庙卧佛寺及道教庙观娘娘庙、大王庙。

村之南,有儒圣孔子周游天下经吾村讲学之所夫子岩下夫子庙及晒书台。

村之北,有楚汉争霸时大将韩信安营扎寨调兵遣将摆阵操练之古址韩信寨。

村之中,有一千三百余年古唐槐(原九株),现存两株,依然葱郁茂盛,挺拔参天,神古开益,载乘万千。

吾村后靠神脑山,巍峨壮观。前临松溪河,弓形回环,山清水秀,交通便捷,土地肥沃,林粮丰登。慨而言之,可谓山显灵气,水透秀气,村有名气,人树正气,实乃天地人和谐之乡。

嘱示民众铭记:继吾灵秀之脉,爱吾古老村庄,续吾文明之风,建吾锦绣家园,世代传承。

碑是2020年立的,碑文作者是刘怀文。


原来,有关孔子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传说,不止在乡民中口口相传,而且被有心人诉诸文字,刻进碑里,以资不被泯灭。

问题是现在这孔氏村里,竟无一家一户姓孔,也无一个孔姓人氏。看古碑,耿姓曾是这里的大姓,现在的村民,大多姓刘。

就这样一个没有孔姓人士居住的村落,千年来,硬是就叫孔子村未曾更改。

莫说孔子生前并不显贵,即使短暂当过鲁国的大司寇,也很快就下台不干了。何况孔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被人称之为丧家犬。这样的孔子能赐名给一个村吗?就算孔子愿赐,村民们愿要吗?

孔子,你算老几?你是何人?你有何德何能让一个村为你更名而两千年不改?

哪怕你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与我河湾村何干?

皇帝赐名,姑且罢了。一个读书人,在其生前怎么可能为一个村子赐名呢?够格儿吗?

孔子由一名老师,后来演变为先师,先圣,大成至圣,终于成为了孔圣人,如果孔圣人赐名赐姓,那还有情可原,可那都是孔子身后之捧,与其生前毫无瓜葛,这过村赐名的传说,真是经不得仔细琢磨,值得怀疑。

退一万步说,河湾村大姓耿氏也好,刘姓也罢,多少都有血缘关系,根脉所在,我宁肯就叫河湾村,也不愿意将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之名,改称为于己无关与村无系的一个外人的名字,仅仅是一面之缘,就赐名改姓,这与中国文化自古以来根深蒂固源远流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家族乡土文化,也是背道而驰的。

无缘无故,更名改姓,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孔子是儒家创始人。可在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这孔子赐名的村子,竟也未遭灭顶之灾,村名也未更改,这就显得更加奇怪。

两千多年的历史,有无数理由与机缘让孔子村名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孔子里一直就在这里存在。

尤其是经历了唐末五代十国的大动荡,到宋朝的时候,这里还叫孔子村。从摩崖石刻来看,其中也没有一人姓孔。这个村名为什么这么顽固不变呢?问题是为什么要变呢?

许多的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可许多的不变,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歌词里唱道:五千年的风和雨啊,藏了多少梦?黄色的脸,黑色的眼,不变是笑容。一样的泪,一样的痛,曾经的苦难我们留在心中。一样的血,一样的种,未来还有梦。是啊,冥冥之中的不变,就是那么倔强,就是那么顽强。血脉如此,文脉又何尝不是?

孔子里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事实!就是最大的不可否认!就是最深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什么是里?《周礼·地官·遂人》曰:“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说文》曰:“里,居也。”《尔雅》曰:“里,邑也。”李注:“居之邑也。”《汉书·食货志》曰:“在野曰庐,在邑曰里。”用我们今天的话说,里,就是故居,就是故里,就是出生的地方。

排除一切不合道理不合逻辑不合人情的可能,我只能得出一个反常识的结论:孔子里,就是孔子故里,这是孔子出生的地方!

非如此,不足以解释三千年的古老文物——孔子里的存在。

其实,要成为孔子故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那个地方必须同时具备三要素:尼山,防山与坤灵洞,缺一不可。昔阳孔氏乡孔氏村具备这样的条件吗?我不敢断言。于是,只有在历史文献记载中比对,在孔氏村的山山水水中寻觅,然后去印证。每一个吻合都激动人心,每一次还原都心驰神往,每一回复盘都妙不可言。


私祷尼丘之山以祈焉


孔子的出生,与尼丘山是分不开的。《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从司马迁的记载来看,公元前551年,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陬邑。孔子是其父亲叔梁纥与一位颜氏女子“野合”而生的,又说是叔梁纥与颜氏女子一起在尼丘山祈祷的得来的孔子。孔子生下来“首上圩顶”,所以就起名叫丘。《汉典》对“野合”的解释是“指不合礼制的婚姻或男女苟合。”

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行为影响了司马迁,还是汉初无为而治推崇黄老的思想禁锢了司马迁?我不得而知。但从司马迁的行文来看,显然是在告诉人们孔子从出生就来路不正。难道说叔梁纥与颜氏女子的结合是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就叫野合吗?还是没有一拜天地、没有二拜高堂、没有送入洞房这就叫野合呢?语焉不详,不能臆测。抑或“祷于尼丘”有毛病?也不好判断。

还是三国时期王肃整理的《孔子家语·本性解》的记录较为详实:


纥虽有九女而无子。其妾生孟皮,孟皮一字伯尼,有足病。于是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三女,其小曰征在。颜父问三女曰:“陬大夫虽父祖为士,然其先圣王之裔。今其人身长十尺,武力绝伦,吾甚贪之。虽年长性严,不足为疑。三子孰能为之妻?”二女莫对。征在进曰:“从父所制,将何问焉?”父曰:“即尔能矣。”遂以妻之。征在既往,庙见。以夫之年大,惧不时有男,而私祷尼丘之山以祈焉。生孔子,故名丘而字仲尼。


当时已经66岁的叔梁纥,也是儿孙绕膝之人了。遗憾的是夫人施氏就给他生了九个女儿,这九凤之父的人生并不完美,就缺个儿子延续烟火。于是,叔梁纥娶妾,而且还生了一子,名叫孟皮,字伯尼。但是,孟皮生来脚就有残疾。按照当时的礼制,身有残疾是不可以承袭父祖爵位的。所以,叔梁纥又向颜氏求婚。

老颜家有三个女儿待字闺中,其中小女儿叫颜征在。颜父就问三个女儿说:陬大夫叔梁纥,虽然父祖仅仅为士大夫,但他的祖上那可是商汤圣王的后裔。况且叔梁纥此人身长十尺,两米多高的大个子,身材魁梧,还有一身好本事,武力绝伦,我很喜欢这个人,我也非常希望你们谁能成全这桩婚事。叔梁纥的岁数是大了点,性情也严厉了点,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你们三个有谁愿意给他做妻子呢?

大女儿没有吭声儿。

二女儿也没有吭声儿。

小女儿颜征在听到叔梁纥的名字,却为之一震。叔梁纥,那可是鲁国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啊!

公元前563年四月初,晋悼公以霸主身份召集鲁襄公、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世子光,会吴王寿梦于柤,商讨联盟伐楚等军政大事。晋国大将荀偃、士匄以逼阳国亲楚为由,坚决请求攻占,将其赠给宋国大夫向戎作封邑,以期打开伐楚的通道。晋国主将荀罃则以逼阳“城小而固,胜之不武,弗胜为笑”为由予以反对。但是荀偃等人坚决请战,并立下军令状。于是,13国诸侯联军金戈铁马,旌旗蔽日地杀向逼阳,于四月初九兵临城下,实施了包围。

逼阳国传至东周时期,当值国君妘豹在诸侯争霸战中特立独行,招致这一场旷日持久的逼阳大战,导致了逼阳古国的覆灭。逼阳国成了晋、楚、吴等列强争霸的牺牲品,但其以区区弹丸之地,力敌13国重兵的悲壮战事却彪炳史册。

据传,逼阳子妘豹闻讯急就迎敌。为了不战而屈敌之兵,部署了一个疑兵之计:将城内的土山用金灿灿的小米将其覆盖,远远望去就是一座硕大的米山,让敌军以为城内储备丰足,易于坚守,便涣散斗志,退兵而去。晋国主将荀罃深为疑惑,便拈弓搭箭,对着“米山”连射3箭,箭头全都滑落下来,断定“米山”非米,而是将石山设置的疑阵,不足为虑。于是下令13国诸侯联军合力攻城。

在一鼓作气、一连数日的攻伐战中,守军英勇顽强抗击来犯之敌,联军攻势凌厉但却无法破城。适值鲁国孟氏家臣秦堇父押送粮草来到前线,逼阳君大智大勇,以攻为守,果断下令打开城门,出兵袭击鲁军辎重。

秦堇父率狄虒弥等将士一看城门洞开,顺势攻入城内。

逼阳国守军急落内城悬门,意欲困住入城鲁军分而歼之。鲁军识破,急令撤兵。可是,眼看着内城悬门“哗啦啦”就落下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刚刚攻至门下的鲁国陬邑大夫叔梁纥情急之中力挺千钧,一双臂腕硬是稳稳托住了急速下落的巨大闸门,这才为鲁军将士撑起了一条逃生通道。

从四月初九到五月初八,逼阳国以弹丸之地,力敌13国重兵,前后鏖战29天,但终因寡不敌众,城破国亡。此一战,又一次稳固了晋国的霸主地位。如果不是“晋鲁相望,近在咫尺”,晋国怎么能率领鲁国一众去灭逼阳国呢?同时,鲁国勇士叔梁纥的英雄壮举和动人事迹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赢得无数赞誉,也俘获不少芳心。

颜征在这个小女子,应该就是英雄叔梁纥的崇拜者之一。

想到这里,小女儿征在上前回答说:“一切都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父亲就不要再问了。”父亲听出了这话的语气,就说:“你愿意嫁给叔梁纥,这真是太好了。”

就这样,颜老先生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叔梁纥。

看来惺惺相惜之人大有人在,颜老先生应该就是英雄叔梁纥的崇拜者之二。

颜征在将要出嫁的时候,还与叔梁纥举行了庙见之礼。因为担忧丈夫的年龄较大,更担心不能及时怀上男孩,颜征在就偷偷来到尼丘山求子。

尼丘山的神灵果然灵验。一年之后,颜征在果然得偿所愿,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孔子。因为“祷于尼山”而生,所以孔子取名为丘,字仲尼。

清《职方典·山川考》载:“宋仁宗皇祐二年,以孔子诞生之地,封尼山为毓圣侯,有御制碑记。”显然,尼山是孔子出生之地,是当然的孔子里。

尼丘山如此神奇!尼丘山上究竟有何方神圣?问题是尼丘山究竟在哪?尼丘山又长什么样?在历史文献中,你很难见到它的身影。

孔氏村有尼丘山吗?遍问耆老乡贤,纷纷摇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子虚乌有。再问为何村子命名为孔氏村?答案都惊人的一致:明朝老祖搬到这里的时候,人家这村子就叫孔子村,其余一概未知。

是啊,世事沧桑,当你领着一族人等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这里有村落,有庭院,有田亩,有山水,只是没有了人。你在这里居住下来,你在这里扎下根来,无论你是姓刘、姓张,抑或姓耿,繁衍生息,开枝散叶,繁荣昌盛,老祖及其后代子孙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未曾改变过这个村子原来的名字。

有村名在,那些流浪的游子总有一天会魂归故里。

孔氏村南松溪河与若耶溪二水交汇之处,就有一座规格等级相当不一般的庙宇,就叫娘娘庙。据庙中《娘娘庙初立及续修略记》碑载:


娘娘庙,亦即人主女娲氏庙。古传西汉始立,乃一简庙。及至宋代建造此式,尔后明清皆有复修。”正殿供奉者伏羲、女娲二位人祖神像。女娲娘娘在此,当初再是简庙,小女子颜征在也应该是来这里祈祷才是。这是尼丘山吗?不是,庙背后的靠山是神垴山。

站在娘娘庙的钟楼上眺望,松溪河水平如镜,南疆山高耸入云。门前古柳婀娜依旧,若耶溪上的桥还在,水已枯,感慨“逝者如斯夫”的心情早已崩溃。

庙中另一通碑,引起了我的兴趣。《重修卧佛寺虞衡岭娘娘庙碑记》载:


卧佛寺,久哉,少哉,奇哉。久在始建于元初,而复修于明清。少在国之仅二,京都西山为其一,我孔子村西谷乃其二。奇在悬崖溶洞天然而成,内祠庙堂皇,洞壁众佛慈祥,洞顶夜珠放光,洞侧瀑布飞扬,洞围檀柏挺苍,洞下甘泉清凉,可谓佛灵景美之地。

与洞对峙者,虞衡岭也。似龙蟠虎踞之形,如凤翔蛇蜿之状,三大王庙耸立其上,古碑幢直插鹤乡。但见碧水托秀峰,绿树映红墙。又观日照霞光飞,烟雨茫苍苍,真乃山青水秀妙处。

与寺岭相望者,娘娘庙也。依山傍水,建筑悠久。文古考远,寓意深厚。一村乡民,擁之神光,果然钟灵毓秀佳地。

壮啊,孔氏!我村以圣人命名,何等荣幸。有仙班雅顾,无上辉煌。汉光武草创途径故事,陵铭作证。乔尚书学富五车,墨迹片石,铸章浩浩,胜迹独辟一乡。集华夏文化艺术于一炉,展工匠巧智妙手于四方,曾称天下奇观。


庙是古庙,碑是新碑。文如其旧,都是刘怀文所撰写。这就很有意思,虽然我不能确信这碑文所言有什么考证意义,但至少是我按图索骥的一份路线图。

从娘娘庙出来,沿着若耶溪水向西行走二里地,然后顺山势向北转,就进入了一个峡谷。站在谷口,由南向北望去,一眼就可以看到北面的大山与东边的悬崖几乎成直角向西和向南延伸,壁立千仞。西边的山峰虽然低矮,但是峰峦虎视,给人一种昂扬的姿态。直角东崖的山脚河岸处,就是卧佛寺。新建的院墙西南围起,从南门进入,一片开阔平坦的大院落,北南两排房舍,院里种植的蔬菜长势喜人。向西仰望,半山崖是一处巨大的岩洞,所有的寺庙就建在岩洞里面。

拾级而上,岩洞已被庄严宏伟的寺门封堵了三分之一。门上横批“卧佛寺”,进门也就进入了洞中。洞中有卧佛,有庙,有碑。这个岩洞非常大,洞里分上下两层。当我来到第二层,这也几乎是洞内底部从洞口向西望去的时候,顿时被西面的那座山深深吸引。

这里就是卧佛寺岩洞,按照“与洞对峙者,虞衡岭也”的碑文所示,我在洞中看到的这座山就是虞衡岭。

沿着洞口画出的椭圆形弧线,虞衡岭映入眼帘的是五座秀美的山峰,从高处依次向低处呈一条优美的弧线排列着,而在最低的四、五峰之间,款款而立一座观音庙。

这不就是尼丘山吗?

元朝开国第一状元杨奂肯定见过尼丘山,他在67岁高龄致仕之前来过尼丘山。他在《东游记》中写道:“癸丑,穿林麓而东,约六里许,达尼山。五峰隐隐在霄汉间,而中峰逈出,昔之所谓穹其顶者是也。庙庭废虽久,而规模犹见。其西智源溪桥也,端南即大成门,次北大成殿也。其东,泗水侯殿。其西,沂水侯殿。大成之后,郓国夫人殿也。其后,斋所也。西有齐国鲁国之殿,齐国之东而南向者,毓圣侯殿也。大成之东,斋厅也。”

杨奂与曾是平定州第一任刺史的金国大学士赵秉文有很好的交情,杨奂初出茅庐的时候,赵秉文还曾指点过他科考事宜,赵秉文还给杨奂写过《与杨焕然先生》一文。杨奂与元好问更是好朋友,其致仕之后的居住地就在元好问家附近,他们是邻居。杨奂父亲杨振的《杨府君墓碑铭并引》就是元好问写的,就连杨奂去世之后的《故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也是“河东元好问撰”。郝天挺是元好问的老师,元好问、杨奂是郝经的老师,郝经是郝天挺的儿子,也是元出使宋的第一使节,更是《续后汉书》的作者。这一在中国历史与文坛绝不可忽略的群体,都与今天的山西,尤其是古平定州有密切联系。

因此,我看重杨奂《东游记》中关于尼丘山的记录。“五峰隐隐在霄汉间,而中峰逈出,昔之所谓穹其顶者是也。”说明“五峰”是尼丘山的标志性特征,而眼前的虞衡岭正是“五峰隐隐”。

在我遗憾杨奂略显简捷的描述同时,我又看到同样是元朝文学大家的虞集,他也是来过尼丘山的,他在《尼山书院记》一文中写道:“其山五峰西峙,中峰则所谓尼山,启圣王夫人颜氏所祷而生圣人者也。山皆石,其巅多苍柏。诸小木皆巨叶,霜露既降,绚如渥丹。升降各途,升之谷,草木枝叶皆上起;降之谷,草木枝叶皆下垂,无或交戾反刺者。”

在这里,虞集也写道“五峰西峙,中峰则所谓尼山”,而且说这就是颜征在所祈祷而生下孔子的尼丘山。有的文献将“五峰西峙”写为“五峰列峙”,但“五峰”是肯定的。至于将尼丘山称之为尼山,则是避圣人讳而已。

我站在卧佛寺内所看到的,正是“五峰西峙”,也是“五峰列峙”。而对面的观音庙正是处于四、五峰之间,也是五峰之最低处。抑或颜征在来这里祈祷的时候,“娘娘庙,亦即人主女娲氏庙”还在这里,战乱频仍,岁月更换,才将娘娘庙迁到现在的位置,“古传西汉始立,乃一简庙”。这在地缘关系与逻辑顺序上能说得通。

到1477年,即明成化十三年,丙戌科进士毕瑜游览尼丘山,写下了《尼山记》。当毕瑜看到尼丘山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话语:“及二十里余,远近冈峦秀列,隐若龙虎蟠踞,环结而为五峰,此即尼山也。”在毕瑜的笔下,尼山“五峰”,远近高低,峰峦叠翠,秀美罗列。隐隐约约,似龙蟠,如虎踞。五峰环结,这就是尼山。

《祖庭广记》曰:“颜氏祷于尼丘,升之谷,草木之叶皆上起;降之谷,草木之叶皆下降。其山五峰连峙,谓之五老峰。”这样的描述显然来自虞集,而“五峰连峙”的尼山,又有了五老峰的称谓。

而《曲阜县志·山川》载:“尼山在县东南六十里,启圣王与夫人颜氏,祷于此山而生孔子。山之麓建夫子庙,东有坤灵洞、观川亭。西有五老峰、智源溪。南有文德林,鲁源村。北有中和壑、升仙桥。五峰崒嵂,八景罗列。萃天地之精英,钟山川之和气。其脉,起泰岳而抵太行,真古今之胜概也。”这个记录,不仅指明了尼丘山“五峰崒嵂”的特征,更是说明尼丘山“脉起泰岳,而抵太行”的来龙去脉。这至少告诉我们,尼丘山与太行山是直接相连的一座山。

明代成化元年举人,曾为平湖教谕,后官至襄王府左长史的广东人林光写过一首《尼山》诗:“泰岳东南一脉分,五峰罗列一峰尊。谁知元气当交会,也用精诚感厚坤。”可见尼山确实是与东岳泰山一脉相承,而且是坐落在泰山的东南方,这样的诗叙与县志描述显然是一致的。至于是不是直抵太行,诗中并没有明确。但是,“五峰罗列一峰尊”的尼山形象却鲜明准确地告诉了世人。

看着洞外的虞衡岭,五峰秀列,最高峰从西北向东南呈一条弧线依次渐渐地低了下来,二峰,三峰,四峰,观音庙,然后是五峰。五峰的高度大约与卧佛寺半山岩洞相平行,站在这岩洞第二层望去,似乎比五峰还要略高些。这样看来,第五峰所在位置正是四面群山环抱之中心,给人一种四周隆起,中心低凹而凸的视觉效果,这应该就是司马迁所言孔子出生“首上圩顶”,像极了尼丘山的样貌,所以“名丘,字仲尼”。

比对着这些历史文献,我越来越觉得尼丘山就是眼前。


坤灵洞:临水与颜母山对


于是,我决定上对面的虞衡岭一看究竟。

卧佛寺是悬崖绝壁上半中间的一个大岩洞。站在洞口,你能看见走进来的两条路。一条是正中间的台阶,通向下面的一个广场,广场南北是新建的僧房,西岸是一堵围墙将外面的河道隔开,正门从西南角沿山脚而入。另一条是北岩半山自东向西的羊肠小道,依附山势的陡坡,从上而下,在北僧房背后,一直通向河道。细若游丝的河水,自深深的峡谷深处流淌而来,水池边有僧尼在洗衣。

来到虞衡岭的脚下,能发现一条“之”字形的石阶山路,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观音堂。坐西朝东,四楹三间,与对面的卧佛寺岩洞正对着。观音堂南,是一幢山巅僧院,院南院东,都是苍岩悬崖,下临深涧,不敢直视。观音堂背后,就是叙次秀列而高竣的山峰,一望西北而去,耸在云端。

当我站在虞衡岭观音堂前的巅峰崖岸上,向东望去,一道石壁直立,峰顶山石酷似一座英雄的雕塑,昂首向南。壁立千仞,中间是天造地设的一圆洞天。

哦,这才是坤灵洞,这才应该是坤灵洞!隐隐之间,我感觉到了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洞。难道这真的是坤灵洞吗?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面对。

乔宇老先生来过这里,还给卧佛寺写了一篇《重修卧佛岩记》的文章,碑文至今还立在洞中,那也是我在洞中所见到最高规格的碑刻。原文如次:


嘉靖乙酉春三月二十有九日,予游苍岩,道出建都,过孔子里宿焉。时天薄暮,有一道人,蓬首垢面,跽迓于道左。问之:王其姓,续锦其名。曰此地有岩,名卧佛,在石人山之麓,相距三里许,原一往观,以为兹岩重。予乃由涧西北而入。群峰崭削,崛起一峰,若龙拏虎攫之状,突而前,正与岩对。岩广袤,东西二十一步,南北二十武。龙壁数百仞,下可以庇风雨。老树杈枒,拥抱左右,诚方外幽栖地也。

元至正间,凿石佛,长数丈,卧于岩下,惜无碑刻,不知为何僧所造。胜国来予百年,代有缁衣,奉其教不绝,但山势险恶,善苦行笃信者,则不能久居。续锦右言:自壮岁后,离远村落,草衣块处,专意枯寂久之,乡人始皆信爱,遂募工创建殿四楹,劖石为佛者三,菩萨者二,罗汉者三十有六。经始于正德庚午正月,落成于嘉靖壬午十月。今幸轩盖来临,千载一遇,乞留数语,托金石以示永远。予许之未暇也。

越数月,续锦忽逝去。承其后者道人、道旺,复申前请甚力,予弗获辞。因叹天下之事,废兴勤惰,率由乎人,岂特他道然哉?若续锦者,身居岩穴,澹无所慕,卒以此感动于人人,使深山茂林人迹所不易到之处,焕然改观,为招提,为兰若,规制大胜于昔,其操心,可谓坚且苦矣。有志者,事竟成,不其然乎?予故怜其志,纪其颠末,俾为之徒者有考焉。

是为记。

嘉靖五年,岁在丙戍夏六月之吉,文林郎知乐平县事、陇右许可久立


本文署名是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侍经筳官致仕太原乔宇撰,吏部听选国子生乐平县李遇隆书。


这是乔宇致仕后所写的游记。嘉靖四年,即1525年春天,他要去现在的河北井陉苍岩山游览,从昔阳出发,路过建都,在孔子里住了下来。薄暮时分,遇见道人王续锦,言说此地石人山上有卧佛岩,力邀乔宇一览并留文纪念,乔宇答应了。

在乔宇的笔下,虞衡岭与卧佛岩的关系是这样描写的:“群峰崭削,崛起一峰,若龙拏虎攫之状突而前,正与岩对。岩广袤,东西二十一步,南北二十武。龙壁数百仞下,可以庇风雨。老树杈枒,拥抱左右,诚方外幽栖地也。”

乔宇没有说虞衡岭的名字,而只是描述其状态:群峰削崭,一峰崛起。而此一峰,就像龙拏虎攫一般,突出在卧佛岩的面前,并端端正正地与卧佛岩正对着。

卧佛岩是个什么样子呢?先生称岩不称洞,其实就是卧佛洞。为坐东向西一天然岩洞。这个洞大的很,先生用了“广袤”二字来描述,宽36米,深34米,高20米,洞后壁凿一卧佛长5.2米,宽1.4米。那石壁,乔宇称之为“龙壁”,数百仞高的龙壁中间镶嵌着这个洞,是可以遮风挡雨的。那石壁,乔宇称之为“龙壁”,数百仞高的龙壁中间镶嵌着这个洞,是可以遮风挡雨的。洞口老树的枝杈肆意伸展,从左右两边包围过来,拥抱着山洞,这确实是方外幽栖的好去处。

从乔宇先生的记录中,我们知道了卧佛岩中的卧佛是元朝至正年间开凿的,其余三间佛殿与菩萨、罗汉雕像,都是王续锦在明朝正德庚午年(1510)间所为,嘉靖壬午十月才刚刚落成,也就是嘉靖元年(1522),距离乔宇的到来,那些庙宇雕像建成才刚刚三年天气,一切还都是新的。

又据卧佛岩中2018年6月所立碑《卧佛寺建修经历碑记》载:“其后战乱天灾寺庙残存,直至改革开放幸逢盛世,寺庙才得修复”,于是,“整环境,盖讲堂,起台阶,平广场,按栏杆,塑圣像,建山门,垒围墙,修公路,通电亮。”哦,原来这里的大部分建设,都是新修的,尤其是卧佛寺这个名字,也是始于这通碑。

卧佛岩,这是元代才有的名字,借乔宇此文才流传后世。而卧佛寺的叫法,至今还不到五年。但是,这个叫法却将岩洞之本来面貌完全掩盖,给人只是一处寺庙的感觉,这是最大的误区。问题是元代之前这个洞怎么称呼?在洞中却不得而知。

虞集是元朝后期的大学者,他在《尼山书院记》中描写尼山不仅仅是

“五峰列峙,中峰则所谓尼山,启圣王夫人颜氏所祷而生圣人者也。”而且,“其东岸有石洞,曰坤灵之洞,中有夫子石像,临水与颜母山对。”

这很重要。五峰列峙的尼山,如果不是临水与坤灵洞相对,便不是尼山,而只是五座山峰而已。同样,坤灵洞如果不是临水与五峰列峙的尼山相对,便不是坤灵洞,而只是一个洞而已。

站在坤灵洞中,可望尼山五峰。站在尼山上,可观坤灵洞。这是成为尼山与坤灵洞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而在孔子里的卧佛岩,这个充分必要条件却完全具备。那么,我脚下的这座尼山,就应该是虞集文中的颜母山。我正面对的乔宇笔下的卧佛岩,就应该是虞集笔下的坤灵洞。

而且,虞集还说:尼山,“今书院在其中,前有智源之溪,后有中和之壑。”

元朝初期的杨奂在到达尼山的时候,他又看到了什么呢?在《东游记》中,他说:“其西智源溪桥也。……正北中和壑也。……在尼山西,由亭之东,回旋而下,得坤灵洞,石角濈濈不可入。族长云:庙户管用、吉成尝持火曵絙而入,比三数丈,忽隙间有光,睹一室,口广两楹许,横石床石枕,皆天成也而不可动。今五十年矣,以管与吉幼而瘠,故可入也,所言如此。洞名,刘晔之所刻也。”

杨奂来的时候,显然是没有进入坤灵洞中,只能听族长的现场介绍。也许是战乱所毁,也许在那时候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好路,荆棘丛生,不好进洞。毕竟台阶之类,都是近来所修。

但尼山之北的峡谷称之为“中和壑”,与虞集描述是一致的。山下的小河,虞集称之为“智源之溪”,杨奂看到的更是“智源溪桥”。由此可知,围绕尼山流淌的小溪,从中和壑自西向东而来,在坤灵洞前折而向南又向东流去,坤灵洞正居于智源溪的东岸。

《水经注》曰:“沂水出鲁城东南,尼丘山西北是也。流而下,注为智源溪。溪流而南,其上为坤灵洞。洞有三门,中为一室,广可两楹,有石床石几,皆天成也。”这些描述,与杨奂、虞集都很相似。

明成化丁酉进士毕瑜在《尼山记》中写道:尼山“下有夫子庙,庙东有中和壑,南有观川亭,亭下有智源溪,汇众流为川。川有坤灵洞,俯视之深,黑不可入。相传中有石床、石枕。”尼山上的这些庙宇,均不可见,位置就更不好确定。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尼山周围是智源溪,河岸有坤灵洞。仅此三要素,孔子里卧佛岩是完全具备的,这恐怕就不是巧合。

毕瑜在文中还写道:“天下之大,非无名山大川可观,而千万年斯文独肇于此,得非天地五行精华之气,自开辟初已秘于此,一旦吾夫子应祷而生,有以独得之,尽夺天下古今之秀,为人之至,又为圣人之至也耶?!”可见,后人就是这样将尼山逐渐神话的。

颜征在祷于尼山而生孔子,这尼山五峰是祷告对象吗?恐怕不是。那时候的尼山还是尼丘山,肯定没有什么观音堂。会不会有女娲娘娘庙,也还是要打一个问号。好在天造地设尼丘山对面就是坤灵洞,越是远古,这样的洞穴就越接近人类始祖,何况这里有山有水,绝对适合生存。在中国文化中,“坤灵”一直是大地的象征。一个如此女性化的名字,是不是也暗示我们最早的洞中之神很可能就是女娲娘娘,只不过是后来把女娲娘娘庙建在了智源溪水与松溪河的交汇之处,距坤灵洞不过三里地而已。

所以,颜征在在尼山上只能是向神圣的坤灵洞在祈祷,向洞中曾经的人类始祖女娲娘娘的神灵在祈祷,而“女娲娘娘的神灵”,不就是“坤灵”吗?

传说颜征在就是将孔子降生在坤灵洞的,这也完全可能,至少这个洞冬暖夏凉,是完全可以遮蔽风雨的,住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元至正三十年(1370),邹县令司居敬在坤灵洞中雕塑了一尊非常精美的孔子像,就在洞中天然石床之上,并立《尼山孔子像记碑》于洞前。这件事也再一次明确告诉我们:邹县境内一定有坤灵洞。从孔子的父亲鲁国陬邑大夫叔梁纥到邹县令司居敬,虽然“陬邑”变成了“邹县”,“大夫”变成了“令”,可坤灵洞的位置并没有变,尼山的位置也没有变,这些铁证本都是山,都是属于陬邑大夫管辖的山,都是属于邹县令管辖的山,都是属于孔子里的山。如今,石床依旧在,而孔子石像早已荡然无存而代之以三尊佛像,供奉在洞中的大雄宝殿。

杨奂所见过的“洞名,刘晔之所刻也。”我没有找见。坤灵洞,始见于金正大四年(1227)成书的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图中,上刻有洞名,为金代进士刘晔所刻。

没有坤灵洞,绝不能称其为孔子里。孔氏乡,有这么好一个洞隔岸与五峰相望。

我在坤灵洞中照了许多尼山五峰的照片,又在尼山上照了许多坤灵洞的照片。我徜徉,我徘徊,我思索,我叩问,如果这些历史文献记载出入不大,如果这些山河川泽没有沧桑巨变,如果这些古老村庄还携带着点点滴滴真真切切的历史文化信息,那么,你得到的结论是不是也与我类似呢?

我选择眼前,我选择事实,我选择相信!


防山:夫子合葬其父母处


出生在坤灵洞里的孔子,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仅仅三岁,父亲叔梁纥就去世了。

《孔子家语卷九·本姓解》载:“孔子三岁而叔梁纥卒,葬于防。”防,就是防山。叔梁纥死后,就葬在了陬邑的防山。

《史记·孔子世家》也载:“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

清《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载:“《床记》云:‘孔子父母合葬于防,其墓在山北十里。’”

防山是哪座山啊?什么叫防山?为什么叫防山?这些疑问困扰着我,也困扰着我心目中的孔子里。

毕瑜来尼山,肯定有其极强的功利目标,或者说就是为了科考成功。果然,他拜谒尼山,祭奠孔子,写了《尼山记》之后的第二年科考,一举高中进士,而且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后来也都高中进士,成就了三代进士的佳话。但是,在他的文章中,也未曾提到过防山。

虞集在《尼山书院记》中表述非常明确:尼山“北则防山,夫子合葬其父母处也。”

哦,五峰列峙的尼山,隔智源溪,东与坤灵洞相对,北为中和之壑,那壑之北也正是尼山之北,这座大山就应该是防山才对。

这要是防山,那就应该是孔子合葬其父母的地方。

这是防山吗?

遍访孔子里的父老乡亲,回答都是一样一样的,这是神垴山!

再问神垴山上有什么古迹古庙古墓没有?回答是虞衡岭上有三大王庙,还有许多碑刻。

在孔氏村毕会计的帮助下,老刘向导领我来到虞衡岭三显大王庙。

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夏四月吉日所立石碑来看,陕西延安府通判李暘撰写了《鼎建虞衡岭山显泽大王庙记》,这是虞衡岭现存最早的碑刻。从碑文来看,此显泽大王是万历二十二年由孔子村民从昔阳县南的皋落村石瓮山请来祷雨泽的。“神遂择地于斯,舍彼居此。”

这是什么地方呢?“惟虞衡岭,左有睡佛,右间卧龙,后山屏帷,前水环绕。且石径盘回于半空,龙潭停蓄于一洼,真天造之奇景,栖神之灵地也。”其实,这里的睡佛,就是指东壁卧佛岩;这里的卧龙,就是指西岗尼丘山。环绕之水,乃是智源溪,这“后山屏帷”之山,其位置就是虞集所指的“北则防山”。

这里的石径,就是从与卧佛洞正对着的观音堂背后山脊小道一路向西北而来。龙潭,像极了南方流行的太师椅墓,天然的青石好似人的手掌,温柔地环抱并拢在一起,像掬着一捧水一样,静静地窝在半山腰,这龙潭原来是流水的,干涸之后,就成为孔子村人来显泽大王庙祈雨的场所。

据碑文说,立庙之后,祷无不应。“平定州知州宋,为兆民祷”,“乐平县知县熊,为万姓祈”,天随人愿,甘霖滂沱。

从这里再往前走一截,就是显圣大王庙,有大清顺治八年(1651)岁次辛卯孟夏望日立碑一通,碑文是乐邑庠生李早芳撰写。碑文载:“县东百里许,有衡岭山,左据睡佛,右结盘龙,前水环远,后山帷屏,且嵩岭层峦,真圣境也。明朝甲子岁旱,孔子村善人耿开科纠众虔祷显圣、显泽、显应三大王焉……”三显大王,在此碑中得以明确。但是,三显大王的来龙去脉与生平事迹,却语焉不详。

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此庙又得以重修,邑廪生宋咸休书撰《重修碑记》,碑载:“县治东,孔子村有睡佛岩,古迹也。偏北岭上,即三大王庙。余闻三峰相望,耸秀非常。……迹来代远,年深又久,山峰峻远,游人绝迹”。这是显圣大王庙,站在这里,老张让我向北面的深山中瞭望,果然就看到他所说的显应大王庙。

群山萃葎,环抱一峰,峰顶独居一庙,庙前有碑,那就是显应大王庙。

很显然,三显大王庙并不在一座山上。显泽、显圣二庙,都在虞衡岭上,只有显应大王庙在北边的神垴山上,严格地说,这不应该是虞衡岭,而应该是另一座山。

望着眼前的崇山峻岭,我非常困惑。

杨奂来尼山,来去匆匆,但他看得仔细。《东游记》是一篇四千多字的长文,将鲁国境内孔孟遗迹和圣贤庙宇游览祭拜无遗,且不厌其烦收入文中。

杨奂显然是从西北向东南方向来到的尼山。

他走过鲁陵之后说:“东南五里达胁沟村,……沟水在林之东北入于泗,其南防山也。而山之东,西峰五。《礼》云:合葬于防是也。……穿林麓而东,约六里许达尼山”。

杨奂的尼山之行,本来就是在了却书生的一桩心愿。年近古稀,即将致仕,虽一生与税赋打交道,但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读圣贤书,走科举路,成天下志,就必须要亲往孔圣人故里一看,这是古代文人心底孜孜以求的愿望。

从胁沟村沟里流出来的河水向东北流进了泗水。泗水河南,就是防山。这防山最大的特点是山的东面有“西峰五”,言外之意,这“西峰五”的背后,就是孔子合葬父母的防山。

这“西峰五”不就是孔子里的神垴山吗?

历史词典在注释防山的时候,就说防山“峰如笔状,故又名笔架山”。孔氏村,坐落在神垴山东麓,对于孔氏村来说,这神垴山正是村子的西山。这西山主峰,也就是神垴山主峰。正是由刀劈斧砍的五坐青石山峰组成,高低起伏,酷似笔架。

而宋代《太平御览·尼丘山》下载:“防山,南数里,孔子父葬处,《礼》所谓‘防墓崩’者也。”

按照这些文献资料记载,孔氏村西神垴山,也即虞衡岭尼山北面的这座山,就是防山。

我决定上神垴山一探究竟。

仍然是毕会计帮我找来了老张当向导。

九月时节,秋高气爽。那一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

我们离开孔氏村沿着松溪河向北走去。在泉口过桥,向西进村。然后向南,一路蜿蜒出村,向南,再向南。爬山,再爬山,一直爬到山顶,终于来到了神垴山顶的腹地。

山,非常陡。路,没有路。荆棘丛生,举步维艰。多亏了老张,从小就在神垴山修地种地,对这里非常熟悉。只是这山上的地早已放弃多年,曾经的羊肠小路,早已荡然无存。许多时候,是老张在前面给我披荆斩棘开道,我在后面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毕会计问我:上神垴山干什么?

我说:找一座墓地。或者是庙宇,也许是一处水源地。我不好肯定。

老张说:山上有石椁,也有庙宇,而且原来的庙宇还很多,山上还住过人家。至于水源地,倒是有一处,那是牧羊人放羊饮水的地方。你说的墓地,山上可不好找,没听说过。

我就说:张师傅,你就领我到那处牧羊饮水的地方看看吧。

是我想的简单了。那天老张仅凭多年前的记忆,像没事人一样在山间穿梭往来,步履轻盈。我却遭遇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极限考验,那一天,我认为我走不出神垴山了,不只是精疲力竭,而是内心的无限恐惧。

我们迷路了。

无论怎么向前走,都是一眼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原路返回,我真的没有往回走的力气了。

向前,我还怀揣着能看到什么的一丝丝信念。

突然,老张喊我,说他找见了。

我跌跌撞撞穿过丛生荆棘,在一山洼的半坡处,我看到了一处古迹。

这里在远古时期,肯定是一处高山水源地。背东面西的山坡上,有一道自上而下的天然沟渠。之所以说是天然沟渠,是因为此沟渠南北两面各有一道隆起的巨型石头堤坝,其实就是两块磨圆了的巨石并列在山坡上,中间是一道低凹的石头沟渠。渠的下方被一道一米来高的石墙堵了起来,成为一个并不很大的水池子。两面的巨石上有许多洗脸盆一样的圆形坑,里面还聚满了水,在这炎热的阳光下,小圆池中的水并没有蒸发干净。

看得出来,下面的那道墙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为的,感觉非常古老,也非常结实,那些石块绝不是用水泥粘结。

老张说:这里曾经是有长流水的,虽然并不多,但是,这个水池经常是满的。水很甜,人们劳动的时候,会来这里喝水,也会在那些洗脸盆里洗脸。

如果没有下面那堵墙,如果这道沟渠的上方就是传说中的流水发源地,那么这高山流水就会一泻而下,形成“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观景象。而这么大的流水,并没有将山体冲刷成沟壑,肯定得益于这个沟渠是由巨石围成的,得益于那两块巨石是天然的河道堤坝。

这不就是天然的“防”吗?

《说文解字》:“防,堤也。”《汉典》解释:“防,堤坝。”堤岸;水边高地。《尔雅•释丘》:“坟,大防。”孔颖达疏:“坟谓崖岸,状如坟墓,名大防也。”

防的本义就是堤坝。而坟是什么?用孔颖达的话来解释,那就是形状像坟墓的“崖岸”,是大防,也就是大堤。

原来如此。

再回过头来看我眼前的水池两岸,可不就是活脱脱两个坟墓的样子嘛。

这是天然的堤坝,也是最初的没有任何人为加工的堤坝,这样的堤坝,这样像坟墓一样隆起的堤坝,与高山流水的自然和谐,启发了人类的思想,在与大自然的命运共同中,用堤坝给流水一个方向、一个出路,也就给人类留下了回旋余地,留下了水利万物的一片生机。由堤坝堤防启示,引申为守卫、戒备、抵挡的防御理念,一句防微杜渐,一句防患于未然,让忧患意识彻底地深入人心。

这就是防,这就是最初的防,也是最早的防。由此而将此山命名为“防山”,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名副其实啊。

我顿时精神大振,给这天然的堤防留影存照,我要让防山重新回到人间。

这是防山,这就是防山!这防山就是孔子合葬父母的防山!

天然堤防处还长着一棵柳树,往北走的山洼间,不只有梯田,荒草茂密之中,还有房舍,破败不堪,惨不忍睹。

老张说:这里一直住着一户人家,祖祖辈辈就在这山上,就在这石头房子里面住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这一家人才回到孔氏村里住下,那真是天上人间啊。

突然我感觉这山顶上的这一户人家大有来头。会不会是给孔圣人看护祖坟的人呢?唐宋之后,尤其是元代,将尊孔之礼推到了极致,凡与孔圣人沾边的一切均神圣化,孔子父母合葬之处也肯定不能例外。在这里修建庙宇,树立排位,初一十五燃香祭拜,甚而至于朝廷官员春秋祭扫也不是没有。在此情况下,派人专门值守,以示敬意,这都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否则,这神垴山再神,住一户人家于此,简直不可思议。

老张是不走回头路的人,无论什么艰难险阻都不能拦截他勇往直前。我究竟怎么下山的,我也说不清楚了,满脑子的防山,满脑子的堤坝,深一脚,浅一脚,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往下出溜。

终于又看见山顶的显应大王庙了,我们这是从防山北走到了防山南。我知道下了这座山,就是中和壑,就是智源溪,南岸就是尼丘山,向东不远就是坤灵洞。

再走三里地,就是娘娘庙,然后就回到孔氏村了。


尼山在此,坤灵洞在此,防山在此,孔子出生在这里,孔子的父母合葬在这里。

孔子里,你就是孔子故里。


笔架山
防山之防
坤灵洞
在坤灵洞中看尼丘山
尼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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