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鲜衣怒马的少年

我记得他。永远记得。

我的少年,模糊单调,是寡味的粥一样,素色,没有味道。我忘掉很多人,但我记得他。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那个只穿白衣的少年,在寡淡而寂寞的小城,那样格格不入,多么像《立春》里的那个穿着白衣跳芭蕾舞的男子胡金铨,一个人独舞着,好像一根鱼刺一样,扎在众人的嗓子眼里——他活得太超前,那个落后而闭塞的小城,哪里会容得下芭蕾舞?

就像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十九岁,一身白衣,在我们当地的昆剧团唱柳梦梅。

我记得那个破败的昆剧团,墙头灰败,仅有的戏衣也遭了虫噬。他是戏子,天生的戏子,那样清瘦,那样苍白,带着与世隔绝的表情,却又俊朗得不似尘世的人。

而最最让人迷恋的,是他的白衣。

他几乎不穿任何颜色,特别是到了夏天,一袭白色长衫,因为瘦,肥大的裤子里好像有成群的风吹来荡去,白衬衣好像一只鸽子在风中飞舞。他寡言,少和人来往,一个人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独自唱戏,被小城之中的人视为异己。

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吗?这样美到惊心动魄——他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人惊呆。我再也没有见过把白色穿得如此透明、如此空灵的男子!再也没有!

举手投足间,他染了戏台上的风韵,那些粗野的男子,怎么会容忍他的精致?何况他有一种邪气——那邪气又是诱人的!

他注定人缘不好,因为太过唯美。他白衣总是清洁到不染尘,白到了骨头里似的白,即使穿普通的背心,依然如此之白,配合他透明的皮肤,哪里是人间的男子?

他唱戏,演《拾画》那段,一个眼神,一个水袖,已经是万紫千红开遍。十九岁的少年,真正是鲜衣怒马。这四个字,只有他配。

但他生得太早,所以,白显得突兀。在闭塞而无聊的小城,这样的异数永远不被认可。这不是香港,不是张国荣的时代,不是他穿着裙子可以开演唱会的时代。那只是八十年代,寂寞而慌张的小城,他断然是不被允许的。

即使他俊美到是翩翩少年郎,女孩子亦是瞧不起他。与他配戏的女子,不及他姿色的一半,却来演杜丽娘。有人来给女孩子提亲,说的是他,女孩子嘴一撇:他呀,二刈子。

二刈子,在小城里的方言是不男不女。他被人看不起,单那身白衣,就足够扎眼。他是小城中人们嗓子眼的鱼刺。新上任的团长说,别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男不男女不女——指的就是他。

他在台下冷冷坐着,两个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即使这样玩味,他仍然带着蔑视的态度。

他晒出去的白衣,在晴天白日就被染了黑染了红,他扔掉,再买。他也真自恋,所有的薪水全用来买衣服,有时也自己做。他做的样子永远和商店的不同,天生的时装设计师。后来有一个叫作安瑞井的牌子,宽大,飘逸,灵动,这样像他的风格一他比它们,早了二十年。

注定有一些人,是独活而生。或许只是一株植物,为着自己的花开花谢,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许自恋——因为有自恋的成本,甚至根本不需要爱情,因为他本身与自己合二为一。

这鲜衣怒马的少年就是吧,他为自己活了一次,孤高寂寞,无人喝彩。甚至于我而言,我还曾经和别人议论过他,说他的白衣——因为实在是扎眼,二十年过去,我只记得他。在寂寞的八十年代,在人人黑灰的年代,他一袭亮眼的白衣,破空而出,仿佛一个人的独角戏——那白,烙在每个人的心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昆剧团倒闭,他好像去了南方。我们回老家,看到曾经的昆剧团盖了十九层高的大楼,最下面是麦当劳,每天人潮涌动,不见当年的白衣少年。

也曾想过打听他去了哪里。我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每天骑车路过昆剧团,每天看到一团白影子。少年时的记忆绿色苍茫,但他一直在梦里,与我好像关系甚密,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骑着半IEI自行车去二中上学的人是谁。

但我记得那刻骨铭心的素心白,记得有一些人是永远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生来的寂寞,或者早生了几十年,如果放到现在,他正好是流行的中性少年,正是井柏然、马天宇这样的男色时代的产物。不不,比他们要好上很多,因为,他有与生俱来的孤单气质。可他早生了二十年,寂寞,是如此地应该。

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那素白白的衫子,在整个惨绿的少年里,是一道无法褪色的光。我打开记忆之箱,看到心里的最里面,看到在记忆深处的旧电影里,有一个白衣少年在风中站立着,玉树临风,绝色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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