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位肢体写着乡愁,勾起了我没有的乡愁。
离家的时间并不多;青春火热之际,也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说自己没有乡愁。上大学之前,父母告诫我手机费很贵,不要给家里打太多电话;然而大学几年我近乎没有打过电话,更没有因为想家而打电话;有同学因想家而哭泣,我却毫无感觉。在海外两年,沐浴着自由之风,竟不曾思故里。当然,可能离愁藏得很深——出国求学机场过关离开父母之后,我的眼泪竟如断线珠帘簌簌落下;而那时候的我是个几乎没有眼泪的人。眼泪尽管落着,心里倒不难受。随后似乎就是把家乡抛在了脑后,暑假也不愿回去。
那时候总有个梦幻的场景,就是橘色的灯,淅沥的雨,一摞书,并窗外的一抹竹。常常发呆,午夜梦回醒着,就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亦不知今夕何夕。分不清所在的城市,又仿佛出门就能见着半个地球之远的朋友。记挂着那样的场景,没有什么乡愁去刻画记忆里留恋的故乡。只是朋友调侃,你那个梦想中的场景肯定很多蚊子。
信主后眼泪多了起来,或者只是年龄大了罢。去年夏日在青海,看着五千海拔巍巍连绵山峰,我感动得要落泪,拉着友人一起诵读诗篇121,立在山头祷告。椰子哥幽幽地说:“但我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我更是眼眶湿润不能自已。藉着读《圣洁》并且与读书会肢体的分享,我学着真正默想天国,默想与基督同在;想着这个更美的家乡,使以软弱为常态之我稍得力量。
参加追思会的时候,读圣徒传记的时候,与肢体团契相交十分美好,从而结束不忍离去的时候(主要是不想上班),我便想着,以后天天一处,还不会得罪彼此,岂不比现在更好上千万倍?那时候,我们还能拉着那些只见其文、未见其面的圣徒大咖们一起玩,喋喋不休,又同声敬拜。那时候,与至善至美的荣耀面对面,再也没有羞愧与耻辱使我们与祂隔离,这是多么美好的家乡!
看到有人说,这种乡愁源自于身份认同感与归属感云云。肉身离别的乡愁我不曾体会多少,我也从不曾在意什么“归属感”与“认同感”,不曾对自己的“身份”困惑;孤单常有,却不迷惘。倒是信主后,因着我整个心思意念的转变,基督徒、改革宗等等名称在我世界里塑造了极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概念,我开始需要这些,并且是竭力地追求这些“感”。我疏远了曾经的朋友。对他们,我似乎无情。无法认同与相抵触的世界观和兴趣使我淡薄了与他们的情谊,传福音的鸡血也仅仅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过去支撑自己的道德主义与小清新的温情都没有了,剩下的我只是个脑袋里装着恩典,装着改革宗,装着预定论,而内心却是爱慕虚荣、崇拜知识、巴结权威的伪媚之徒。真切的属灵需求,并罪性所打的属灵旗号,使我生命仿佛不能失去这些圈子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因此我开始对自己的身份困惑。有一段时间,我仿佛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之间,穿梭各处,每个世界里的人与事并无相交。失落的教会生活,与工作中遇到的不少基督徒们,更增强了我的困惑感。即便这些事叫我失望,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心拔凉拔凉地疼。
信主之前,我虽性情内向,朋友倒也不少,并且自认为在有限的圈子里能够游刃有余。大家都信任我,夸我心善友好,愿意和我倾诉,直至将我烦死;即使工作中,两边“势力”闹得不可开交,我好像也能“拥有两边的人缘”。信主后,“关系”似乎比以前艰难了一些,以至于我此时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按着真理并用力过猛了。
近日翻看约翰克里斯多夫,开头数卷主角荒谬夸张的青年经历,极尽所能又淋漓尽致地将人可能经历的朦胧、美好、单纯、鸡血、堕落感情用放大镜刻画出来;当然,这些情感本质不过是躁动青春过剩的洪荒之热与未经世事的鲁莽与假想。这些刻画越是夸张荒诞,越是真实;每一种情感我都经历过,那样的癫狂之喜,那样的信口开河,那样的羞恨交织,那样的遗憾心酸,还有那用力过猛之余遭遇的冰冷翻转从而讪讪无趣、无力虚空之感。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我是一次一次经历这样的情感。我笨拙地用力,原来我将希望寄托错了地方。当罪暴露在人前,有时候反而会生出一种理直气壮的勇敢,用巧妙的公关之术装模作样,好像就此我的罪得赦免了。但我还是被触碰到了那一层。
我想是圣灵的督责使我不得不从心底里厌恶罪,从而便如此厌恶自己和别人。我又用智商、知识、才情和幽默程度将我的朋友们区别开来(我头脑里的改革宗教义意识总与情感意志断层,以至于牧师与友人戏称阿米念标本)。我企图在大大小小的圈子里巩固我所追求的身份、认同感、归属感。因而,这些混乱的思维与需求,头脑与灵魂的断层,使我始终不能真正地回到基督里,去信靠、交托,得到他真正神圣的安息。
当爱人群具体到爱个人,当全然败坏从白纸走进生活,才知道曾经浪漫清新的祷告和一根羽毛一般轻飘。然而每每地撕扯下圣徒面具,每每地撕扯彼此的关系,我陷入了走不出的无力与困惑;沉重的忧伤与痛苦也算不得什么了。更可悲的是,多数情况下,自圣的宗教情感感恩感动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秋天落叶随机地掉在垃圾桶边,被无数路人踩过而已罢了。原来那不过是密阳女主角式的圣女情节。我知道我不该区分肢体,但我真的想说,有些人,有些关系,固然痛着,我都可以藉着自以为余留在心里恩典的温度过去。然而有些事,却让我困惑而伤心,难以接受。我小清新的期待们,我所珍惜的,一个一个地远离,一次一次地失望,一件一件地幻灭。没有诗情画意,只有狗血无情;没有白雪,只有大蒜。自作多情地以为是恩典安慰的临在,原来不过是急切地扑来一个神补刀,将我继续推入深渊罢了。我的断层不仅仅是在信靠一事上断开了理性与情感意志,也是不能将全然败坏应用到所有人身上;伤害与失落,我本能地区别对待,区别面对。
与这个世界的荒诞相比,这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实在有太多不屑一顾的说辞来教导这个无用的陷入自我、小信与愚蠢之中的我,但是那个废人就是要沉浸在可笑的自哀自怜的小题大作之中,成为自己厌恶之人。
我心里还存着一点点不忍与爱,对自己的败坏也存着一点自知。不知道内心一点点的谨守真的是来自神的爱,还是来自我的道德主义、胆小或是自义呢?
此时我愈发讨厌那些朋友们,包括那些不曾得罪我、我依然轻松爱着的可爱小伙伴。我也是这样,虚伪地高谈阔论,虚伪地引经据典。此时此刻,律法主义的我站在牌坊上想把我的朋友们一个个审判过来。恨是如此轻而易举的沉重,爱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艰难。我的那些祷告与感恩也是那么自作多情,那么滑稽,甚至都没有资格被称为一个笑话。
好困,我厌倦他们,厌倦自己。我从自己的文字里看到了深深的自怜与骄傲,嗅到了阵阵苦毒与矫揉做作的恶臭。毕竟我还是爱自己太多,爱神太少。
或者清早醒来,我也要如克里斯多夫一般,懊悔将一封满是语法错误、粗话与泪痕褶皱的信寄给那什么夫人,离开了一腔鸡血的支撑,想到每一句话便惊落冷汗。
撕开认身份认同感吧,撕开归属感吧,因为跑题太厉害,我已经收不住了。就如我的忧伤与绝望,自我与悖逆,好像也收不住了。能不能如金角大王的葫芦一样,喊一声我的名字,我答应了,就把我收回去,回到基督里。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罢,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罢,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