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夜里胡思乱想,迷迷糊糊的到两三点才入了眠,可当暗蓝色的窗帘上刚穿透出星星点点如绣花针孔般大小的白光时,就下了床。好在年少,精力充沛,冲了个凉,脸上并无一丝倦意。天气预报说今天阵雨-大雨。他拉开窗帘,仰望,天空犹如湛蓝的椭圆型湖面,底下充斥着黄橙橙的光线,心头不禁庆幸了起来:“海边的天气就是不一样!”
吃过早饭,堂哥问小武,要跟他去县里,还是留在这边自由活动。小武选择了后者。堂哥笑说,下午工地那边可能就好了,就不无聊了。小武皱起眉头,目送着堂哥那辆银色的长安牌轿车飘远了去。
小武回到房间,站在窗边。二楼,三米来高,村道上升起轻微的脚步声,口音夹杂的攀谈声都能清晰的传入耳道。穿着时尚清凉装的几乎都是外边来的,有欢快家庭组的,有烂漫情侣队的,有激情洋溢朋友团的,断断续续的经过,朝村尾方向去。小武和他们不同,不是专程来旅游度假的,是被堂哥拉来做“苦力”的。
堂哥比小武大八岁,在事业上小有成就,年收入在十万以上。在他们村,算是个人物。堂哥的意思是,让小武毕业之后跟他干,前景是可以的。小武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是跟烟雾一般模糊的,只知道明年高三读完,就要打工,因为成绩实在是不理想,没希望考上好大学。因此,本该用来温习功课的暑假,小武却拿来打基础。堂哥做的是楼宇供水设备,昨天带上小武开了两百多公里的车来到这准备安装调试两套变频水泵,可是工地那边泵房水电方面出了点意外,还未接通,说一两天就好。堂哥暗骂那施工方没交接好,害得多浪费时日,无奈住下。还好人脉广,在这民宿区的村里有熟人,开了两间房,费用很优惠。堂哥技术出身,转做业务,而后自立门户,光杆司令打江山,是家族内年轻一辈的励志榜样,很拼,利用这空档又去寻觅新的工地项目了。若不是下午有约,小武定要跟着去的。
小武想跟表哥说这件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现在有点后悔,大大方方讲出来,堂哥是过来人,能理解的;拿起手机按下号码也是方便的,可又不好意思了。况且工地下午也不定会好,说了岂不是多余!但万一……心情当真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分针就在他这般徘徊,犹豫中转过一圈又一圈,当走到十一点四十分时,他突然转身将手上那把堂哥前些天刚送给他的诺基亚“砖头机”抛了个弧线落到床被上,下了楼。
天空分布着棉花团似的云朵,形状各异。其中一只巨龟恰巧趴在太阳底下,遮挡了光线,使得底下的行人少了分灼热的刺痛。空气是焦灼的,阵阵海风仍是吹散不开,打伞的,戴帽的,裹纱巾的,脸上照样被蒸得通红通红的,像是漫步在火炉旁似的。巨龟刚爬开,就有女生拉着同伴仿佛遇见妖怪般惊呼:“日头又出来了,走……走快些……”那些走得慢的纷纷胆寒表示:“只能傍晚再出来了……”孩子们是最勇敢的,拿着五颜六色的塑胶沙铲或水枪依依不舍往回望,嘟囔着:“我还没玩够呢……”小武和他们擦肩而过,额头上刚冒出些汗渍,片刻间即被烤干了。收到喉咙发出的抗议,不得已到食杂店消费了瓶矿泉水,然后在沙滩边缘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了下来。
沙滩上的玩家已逃离得所剩无几,半空中连肉眼都能知觉有气浪在翻滚,若将海面遮住,俨然就是片小沙漠了。不过可以想象得到,晚些时候,这里就又会人影晃动,欢声笑语了。他昨天来过的。也就是在这里,莫名其妙的遇到她--舒小玲,接着又莫名其妙的约好要去“镇海角”走走。
高二文理分班,他在十班,她也在十班;他坐第一排,她也坐第一排;他在第六桌,她在第五桌;很有缘分。上半学期,几乎没有对过话。他是农村来的寄宿生,她是市区的走读生,他觉得有种隔阂。可是下学期,就莫名其妙的亲切起来了。他也不知道怎会突然有了学习的劲头,竟和她探讨起了功课;体育课上也常混在一起,打乒乓球,排球,羽毛球之类的;课余时间彼此都能很自然的聊些时事……他想,他们是朋友了。她总扎着的小马尾,前边夹着两个黑色的如竹叶片般的发夹子,显得潇洒利落;生动的面容在脑海里是清晰的,可不会形容,而浮现,心中就会泛起异样的滋味,就像是静谧如镜的湖面上突然坠下一颗水珠,荡起螺旋形的波纹;她的眼中很清澈,会放光,嘴角上扬会起风,脸颊泛红会驱寒;反正,看到她,就是莫名其妙的开心,激动,丝丝慌乱……他竟抱怨起这假期太长了,甚至想,没有暑假该多好!
“今天的日头可真毒……”他有些担心,女生最怕晒了,她还敢出来吗?随即又想,她不是那种娇柔的性格。可还是有些不安的。天上的棉花团似乎感应到他的心意,悄悄然的靠拢,汇聚,连成凹凸不平的泡沫城墙困住了太阳神。光线是薄弱了,空气却更燥热了,让人闷得慌。他灌下剩余的半瓶水,有些饥饿感,但不想回去,附近又只有些大排档,海鲜馆,他不知怎么招待自己的胃囊,索性直接去约定的地点等她。
这里跟普通的村落没什么区别,不过伴着大海,有着天然的沙滩长廊,就显得特别了起来。即使没有标志性的建筑,酒店,游乐设施,依然是有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各地前来的游客,不多,但评价都不错。舒小玲的父亲前几年经朋友推介,在这里投资了套“海景别墅”。虽是村里人请本地师傅建成的,但风格品质丝毫不输那些商业楼盘。那时有位户主紧缺资金,接触到了舒父。舒父对位置,环境,价格各方面都满意,当即就达成了交易。每年夏季,一家就过来住上些时日,算是度假。
舒小玲放假前已数次梦见自己在别墅的房间里了。她享受,窗帘一拉,碧海蓝天立马呈现在眼前的那种感觉—说不出的畅快,就像笼里的小鸟重游天地那般。海的颜色是变幻的,时蓝,时灰,时绿;海风袭来,浪层层翻起,像是排排军队迎面而来,波澜壮阔,能激荡胸怀,使得烦闷烟消云散。天空也是流动的,不固定的,在不同的天气下,就会有异样的美,被她抓住的就有五种:大大的晴,湛蓝一重天;云天各占半边,蓝白二重天;乌云赶来凑热闹,蓝白黑三重天;水气上浮,淡蓝,蓝,白,黑四重天;天边彩霞闪现,时红,时黄,与之并成五重天。她有试过用相机留住这些美,但拍出的形态,色泽总是不满意,缺少些灵性。她想,有的美,只能是留在心中。
昨日傍晚,和姐姐在沙滩散步,偶遇小武,半个月没见到他,竟有些激动,欣然邀请他分享心中的美。那瞬间,她似乎把小武当成了知己,想,他看到那些景色,也会跟她有同样心境的。回到房间,天色已暗,凝望窗外,海面漆黑,不禁有些感伤,因为下学期她就要转学了。这是她刚做不久的决定,而父母也同意并安排好了,到私立的封闭式学校冲刺一年,应对高考。每每心神不宁的时候,她总能得出些感悟来理清思绪的。这次,也不例外,心想,在这个阶段,十字路口,大家各有方向,相聚总是短暂的。而人与人相处久了,分别时,感伤也是必然有的……
吃过午饭,她就匆匆上了楼,靠窗探了探“别墅区”下那T字路口边的小凉亭,还没人影,便靠在椅子上,把玩着手机。她没有小武的号码,学校的时候就没见他拿过手机;登上通讯软件,他也没在线。她有些忐忑,也有些懊悔,昨天怎会顾虑家人的询问,有点做贼心虚的约在午休时间。这个点,走到“镇海角”,非得晒干不可。抬头,空中有形成二重天的趋势,蓝白区域渐渐分明,只是变化多时,仍未有条爽朗的分界线。在她的定义里,不管是二重天,三重天……皆是成阶梯型的,有刀切似的分界线的。通常二重天之后就会出现三重天。若黑云体量暴增,吞噬白云,就会是场短暂的大雨。若是僵持不下,就有可能演变成四重天,五重天,但概率极小。这些年来,她就只见过一次五重天。
“嘿嘿,今天说不定……”向来,她总是往好处想的,不由会心一笑。目光闪动,他出现了,比预想的早了些。看着他那木愣楞的身影,又咧嘴一笑,想,他肯定不知道有个侦探正关注着他呢!
小武走了二十多分钟的路,又口干舌燥的了。望着坡面上错落着十几幢看起来高档,显眼的楼房,有些茫然,有些羡慕,有些自卑。他想,她不会住在上边吧?以往等人总是不耐烦,憋着些怨气的,但现在,站着,坐着,蹲着,来回徒步着,都带着丝丝欣喜的,心就像泡在池子里,被无数只小鱼仔围着轻吻似的。阵风拂来,竟不是热的,他顿了半秒,转过身,扬起灿烂的微笑。她穿着雪白的,无任何图案的圆领T恤,短牛仔,红面白底的帆布鞋,有些急促的走来。
“不好意思,小武……等久了吧。”舒小玲脸上笑笑,带有歉意。
“没有,也是刚到。”有些突然,小武没看见舒小玲是从哪个路口出来的。
“热吧,走,我请你吃四果汤。”舒小玲心里暗笑,刚才在楼上观察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没办法,得等家人都进了房间,才能不费口舌的出来。
“好,你请客,我买单!”小武上礼拜五跟堂哥安装了套机台,得了些“小费”,花自己的钱,更有底气的。又说:“你来了,好像风就变成凉的了。”
舒小玲笑了笑,与他齐肩而行。
走下一段五十米左右的斜坡,就是土路了。路况不太好,碎石子很多,坑坑洼洼的。舒小玲嫌弃说:“这么美的景点,路也不修整下。”
小武没来过,不知尽头有多美。倒想起了小时候他们村里的路,几个小伙伴,追追闹闹总得有个绊倒,头上摔个大包。他说:“要不是靠着海,都没人愿意来的。”
“你喜欢海吗?”舒小玲瞧了瞧小武,似乎看出了答案。
“当然,其实……我是昨天才第一次看到,站在海边,很舒服。”
“所有烦恼都忘了是不是?”
“是.....”
“大海历经沧桑,包容太多了,我们的烦恼在它面前不值一提的,所以就不好浮现出来了……”
小武爱听舒小玲讲话。她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书课外书,思维比他开阔多了,总能说出些有趣而又富有意味的话语来。
舒小玲爱跟小武说些有的没的个人独到的见解。他是个合格的倾听者,能认真的听她讲完,或赞同,或辩论,或沉默,那无形的频率是在同个点上的。
走到空地上,小武见前边停了三辆轿车,心想,还是有人不怕热的。回望,刚才走的那段路似U字型,而村里的楼房像是坐落在小山腰上,有种与世隔绝的气质。换个视角,感觉却全然不同,奇了!
“像不像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海景镜头?”舒小玲跟着回首。
小武对外国电影没什么研究,无法回答,说:“指不定以后也有人会来这拍电影的。”
在冷饮摊,解了暑,缓了渴,可以看到终点,像个灰绿色的悬崖,崖上有个红白条纹的灯塔。越走越高,风就越大,真是凉的了。舒小玲向右望了望,远处灰蒙蒙,像是已经在下雨,而风中的湿气似乎就是从那边刮来的。黑云跟着,三重天可能要出现了,不禁问:“小武,你看,会下雨吗?”
小武早就察觉出了倪端,可害怕行程会提前结束,不想说。这时被问到,有点心虚,仿佛藏着什么东西被发现似的,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可能会吧。”他把大雨给隐瞒了。
“天气预报正常是不准的,别担心。”舒小玲很是期待也直觉待会五重天能出现,有个分享的人,美是会加倍的。
小武笑了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抵达时,三四批人已拍完照嚷嚷着“要下雨了”,急忙忙往回走了。凉凉的风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小武觉得很畅快。他看见舒小玲笑了,也跟着笑了,像是在取笑那些人,胆小。没什么特别的植被景观,就是视野极好。海的尽头是天,天的尽头是海,有个夹角,像是纸张的折痕,他们悬在中间,空荡荡的。
“有没有一种置身于天涯海角的感觉?”舒小玲的小马尾被风吹得有些狼狈,可脸上却是豪情飘溢,像个女侠。
“有,忘却身后的一切,我们是在海上的。”小武想把手搭在舒小玲的肩上,让时间静止。但不敢,也不会。
两人很自然的朝边上的秋千,走去,坐下。这秋千仿佛就是给情侣订做的,刚好两座,紧挨着。舒小玲双脚一蹬悬空俏皮的晃着,小武安静的望着前方,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言语。风声,海浪声,铁链“吭吭“声,演奏着。
“小武,你真的不打算上大学了吗?”舒小玲仍轻晃着,似不经意间开的口。
“成绩不允许啊……”小武有些无奈,底气也不足。初中时成绩是可以的,可高中却排在了倒数。原因是知道的,上课没用心,越往后越发的跟不上了。而上普通的大专,混文凭,他觉得是浪费钱,家里没有闲钱可浪费。
“还有一年,别小看自己,说不定到时能发挥得很好呢!”
小武扫了舒小玲一眼,正色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舒小玲沉默了会,似笑非笑的注视着小武,说:“明年高考结束,我们还来这里碰面,怎样?”
“好!”小武几乎是脱口而出。
一阵蓄谋许久的狂风,搅乱了所有美好,整片天空像是墨汁在水中肆意的染指,全混黑了。雨早就说好要来的,只是两人都盼念着它失约。当它热情澎湃赶来时,年轻的步伐稍显匆忙。
舒小玲不小心,踩了偏,崴了脚,只能让小武锻炼背肌了。她记得,有节体育课上,练习长跑跌倒磕破了膝盖,小武不知从哪冒出来也是这般背起她,飞似的跑到了医务室。那时,她忘了疼痛,现在也一样,咯咯笑说:“我们已是落汤鸡了,不着急,慢点,这路太糟了。”
小武放缓了脚步,没有话。
舒小玲说话间,咽了口雨水,表情有些复杂,说:“小武,这雨水怎么有点酸?”
小武不信,抿了下嘴,说,啊,我怎么觉得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