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十一假期都是老家收玉米棒子的时节,于我也是一年中不折不扣的劳动必修课,今年当然也不例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身体上的劳累和办公室灭火队员的紧张焦虑比起来,简直是有点过于轻松惬意了。在家的很多个瞬间,总是想起爷爷,两年前的现在,他还在和我们一起劳作,看上去是那么健康硬朗。婆婆总是说,爷爷永远都是腰板停止,干净利落,看上去像个退休老干部。
两年前的今天,爷爷跟我们一起收完棒子,还在院子里打起几个粮囤。我们上班前一天,他随口说起来,觉得左侧肩胛骨后面有点疼。一般,家里的老人们若是身体抱有一点小恙,很少主动跟子女们说起来,最怕给孩子们添麻烦,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忍忍,自己吃点药也就过去了。但这个位置很像心脏的问题,所以我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去诊所检查一下。这次爷爷倒是挺配合的,去村里的卫生室听了听心脏,量了量血压,大夫说啥事没有,一家人和他自己也就都放下心来,觉得八成是干活累的,歇几天也就好了。
十一回去之后,济南的新工作渐渐步入正轨,我也渐渐开始适应新城市的生活,全身心投入其中,有一两周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10月下旬的某天,下班的公交车上,给在外工作的爸爸打了个电话。爸说他回家了,心里微微一惊。十一过完秋收,爸爸刚刚去了很远的城市,原本是计划冬天回来的,这才不到半个月,路途辛苦,没有要紧的事情应该是不会轻易回来的。
爸说:“你爷爷身体不太舒服,我带他去济南看了看。”一瞬间我有点恍惚,严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连问了几句:“什么?你说的是谁?我爷爷吗?哪里不舒服?”下班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我在一个角落里用力捂着耳朵,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我清清楚楚的听到手机里我爸的声音:“食道,可能不太好。”
人们非常忌讳“癌症”这两个字,触目惊心。这两个字有点过于形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冰冷硌人的山石上,身体被该死的变异细胞吞噬,充满血泪与苦痛。我无法把这两个字和我健康硬朗的爷爷联系起来,他明明看上去那么好那么正常,前段时间还跟我们说要买个电动汽车开开,弥补下没有开过汽车的遗憾,怎么可能会跟“癌症”扯上什么关系。此后很多个早晨,我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应该只是一个噩梦吧 ,就像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他们终究会离开我的噩梦一样,梦醒了,一切恢复如初,还是以往岁月静好的模样。他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在我放假回家时远远的在大门口等着,送我回去时直到我走出巷子还能看到他们站在大门口向我挥手再见。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没打电话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先是爷爷早上吃饭的时候有点噎,他以为是吃白水煮蛋的原因,没太在意。但连续一个月左右都是如此,爷爷也有点担心,想去医院做个检查。他又怕大家牵挂,不想声张,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跟小姑说,想去她家住一段时间,让她来接他们。小姑家住在城里,又在医疗系统工作,这样做个检查就方便多了。
妈妈不明所以,不想让爷爷奶奶去,为此爷爷还发了一顿脾气。好歹最后去了,也如愿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小姑看到诊断就哭了,不相信结果,第二天就带爷爷去了齐鲁医院检查,同样的结论。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约好齐鲁医院放疗的时间了。
爸爸在电话里安慰我:“大夫说,还没有那么严重,恢复的好,还能有三四年四五年的时间。”可四五年,怎么能够啊!我从没有想过爷爷只剩下这一点点的时间了啊。在后来一年半的治疗时光里,我才渐渐意识到,即使四五年,也仍然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一旦被判了这项刑罚,就是在提醒你: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好好珍惜每一寸他与你的时光。
直到现在,齐鲁医院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每次经过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总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永远记得,每天下班之后骑着我的小电驴,在黑夜中穿越泉城广场,经过泺源大街,拐进医院那个小胡同。和爷爷说一会话,聊一会家常,再骑着我的小电驴穿越半个济南城回家。
医院的病号房狭小封闭,周围都是相似的病人。大家互相鼓励,听到彼此的好消息都会为之振奋,仿佛自己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医院是浓缩人间疾苦的电影院,目之所及,每一桢画面背后,都有一个难过的故事。从11月到元旦,从爷爷自己走进去,到后来爸爸背他出来。中间的各种辛酸艰险,无法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