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里,嘶吼,拉扯,摇摆。音乐声已经超过人耳的负荷,让心脏都随之更加剧烈的颤动,意识在这里没有任何作用。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身穿紧身吊带和一条超短裤,显出自己姣好的身材,但她显然不以为意。静静地看着热闹的人群,一言不发。小小的桌子中间放着一盏小灯,发出黄色的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女孩的长相,只有她手边那只已经见底的酒杯。幽灵一般,不断从黑夜中窜出人影。坐了许久,女孩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角,走向门口。迎面撞来一个人,女孩将身子稍稍倾斜,大跨步从来人身旁闪过,而后消失在狭窄的小门后。第二次,女孩还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时间尚早。她的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拢在脑后,脚上是一双高过膝盖的大长靴,清爽的蓝色上衣,简洁大方却不失时髦。酒吧的酒保从她面前走过,脚步放慢,脑袋不经意的转动一下,好似在检查桌上的摆设是否整齐,偷偷瞥她一眼。她也正色的回望过去,一点异样也没有。夜晚降临,幽灵们聚集在这个秘密基地,释放,燃烧。女孩又一次成为狂热氛围下的异类,但她脸上容光焕发的笑容分明是在向大家炫耀。她仍旧暗暗观察着,嘴角时不时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她端着酒杯的手随意晃动着,偶尔望着晶莹的酒杯出神,仿佛游走在另一时空。夜色渐晚,她又消失了。第三次见她,她显得有些不一样。没有精致的妆容,头上的帽子低低压下去,完全断绝了我看到她眼睛的可能。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不堪,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淘回来的。照旧,她径直走向吧台,付钱,端着酒杯,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沉默。我看向她,突然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听不到身边的吵闹声,听不到觥筹交错酒杯撞击的声音,只剩下心跳声在回荡;眼中看不到时髦大胆的青年男女,看不到五光十色的彩灯闪耀,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旋转,旋转,就像……沉浸在深海中。
住在这个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巨大贝壳身上已经超过两个星期了,而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掳到这来的,但每天醒来身边都有用来维生的食物。我脑中最后的记忆,是跟那个神秘女孩的对视,但她也莫名消失了。她是谁,她从哪来,她去哪了?这个女孩的神秘莫测,占据了我所有的思考。我必须回去,回到有她的地方。
“总是看着鲁滨逊漂流记这样的故事,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体验到。”每天睁眼,我都跟海水中的自己这样说。”会有船来的。”又过了一个星期,终于等到了一艘货船,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声呼喊。还没等聚拢,海风已经吹散了我的声音。我脱下自己的衣服,举到最高的位置,左右晃动。万幸,船渐渐驶近我的方向,有人看见我了!我更加用力的挥动双手和呼喊,直到他们把我弄上船。这湛蓝的海洋,哺育了我三个星期的海洋,从未觉得这样亲切,又这样遥远。回到陆地,我迫不及待拨通朋友的电话,试图告诉他们那个离奇的女孩,以及离奇的三个星期。电话那头只传来莫名的笑声,“你在说什么,你不过离开了一晚而已。不要做什么时空穿越的梦了。”我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握住电话的力气都没有,瘫倒在地上。“这真的只是梦?那个女孩呢?酒吧呢?“一切都只是幻影,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不信,我又去了酒吧,发疯一般地寻找,我甚至问了每一个酒保,没有一个人见过她。那些记忆,明明那么鲜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每天都去那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人去到那个座位,穿金戴银的大老板,低调内敛的商业精英,狂放不羁的背包客,就是没有她。我不断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梦,从未存在。
一个月后,我仍旧在舞池的这头,遥望那个曾经吸引我目光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是她!她回来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推开面前拥挤的人群,直奔向她的方向。她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是同一件吊带衫和超短裤,还是那样沉默不语。靠近她的座位,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那手臂纤细的握在手中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断掉,但太害怕了,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她云淡风轻的看着我的眼睛,只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来不及等我回过神,她已经消失,我又一次失去了这个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她的“好久不见”无时无刻不盘旋在我脑海中,原来她一早就留意到我。难道因为这个原因她选择了我?这一次遇见非但没有让我如释重负,反而留下了更多的谜团。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她来了。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裙边上绘着灵动的海草和美人鱼。没多久,她起身,理理裙边,绕过喧嚣的舞池,沿边走过,到我面前。周边在喝酒的人,悄悄打量着她,试图跟她搭讪。她头也不回,直接走到了我面前,这倒让我受宠若惊。接着一言不发,牵起我的手,领我离开酒吧,漫步在街道上。我有许多问题要问她,但我想,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公园某处,人很少,我们找地方就近坐下,顺便伴着叔叔阿姨们广场舞的节奏。一阵风吹过,身后的大榕树叶片随风落下,蝴蝶般翩跹起舞。冬日的月光冷冽,留下一地惨白的影子。
“在那边过得还行?”我有些许诧异,她显然知道那些异样。“不愁吃穿,无与伦比。”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竟让我有些恍惚。“你不是第一个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她侧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是从暗不见底的深海发出的一星光亮。广场上人来人往,依旧热闹非凡。往上看是一团明晃晃的白,往下看,是鬼影幢幢的斑驳树影。“到酒吧的第一天,跟你一样,我被一个人吸引。她身上有着说不出的忧郁,就像。一座孤岛。”“说下去。”“之后两年,我们都一起生活。她仍旧如冰山一般,但我想,我看见的只是她的一角。她极少交新的朋友,我也是。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你,她仿佛从沉睡中醒来,变成了一个激情洋溢的人。”“那不是好事吗?”“很好。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消失了。”“抱歉。”每个人都有权守着自己的秘密,那一点在广袤的世界中仅存的自我。“酒吧里见到你的那天,我想我可能从你身上得到一点答案。果然,我匆忙回到家,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言不发。”“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冲到她面前,要她告诉我她的去向。你知道我看到什么?”
我摇摇头,身子继续倾向她。
“她领我到鱼缸旁,指着一条鱼,一言不发。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海上,坐在一只巨大的贝壳上。柔美的身躯,海草一样散布在四周的黑发,远远看去,就是一座孤岛。”
“她去哪了?”
“等我回过神,她已经不见了。我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就跑去找你,我想,你一定会告诉我些什么。”
“结果我也消失了是吗?”
”没错。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仰起头,看看天,慢慢把目光转向一旁跳舞的欢快的阿姨们身上。“可是你永远也无法从我身上得到她的答案。”
话音刚落,面前站定了一个人。全身黑色,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时髦而高傲。”这不是!”我扭头望向身旁的人,但她淡然地看向对面的眼神告诉我,她分明知道。接着转过头,牵着我的手。我随着她俩回到酒吧,路上一言不发。一杯酒下肚,黑衣服领我们闪过人群,径直奔向后门。我看着她的手伸向把手,那门缝里透一缕微光,渗出海洋的味道。我回头望向身后,那些人仿佛离我越来越远,他们在喝酒,在划拳,在欢呼,但没有声音,好像卓别林的默片。面前的,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洋,好像是镜子打碎了,每一块镜片里都装了一个月亮。脚下的海水,浸透了我的鞋袜,但我却没有沉下去,我感到自由。“想回去吗?”“这是我的家。”
“既然这样,那你回去吧。”她转头对黑色衣服的女子说道。
门打开,我看见黑衣女子一步步走向那杂乱喧嚣却没有声音的画面。砰!耳边只剩海洋的低语。我好奇,为什么回去的不是她?为什么是她来找我?
“是我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