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一个老奶奶,看不出她多少年岁,估摸着八十多岁,也可能是九十高龄。银灰色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挽着发髻,插着纯银的发簪;层层叠叠的皱纹里露出一双小黑豆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用迪奥999精心修饰过的唇不服老的上扬却在不经意间松松的跨下。她经常站在院子门口,拄着雕花的拐杖,仰着骄傲的下巴往外张望。
她喜欢穿红色的上衣,有时候是对襟的改良旗袍,有时候是大红色的高领毛衣搭着黑狐狸毛披肩,有时候她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小西装,系着真丝小领结,她的讲究和精致让我不止一次的驻足观望。
夏日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席卷了我所在的城市,排洪管道多出堵塞,整个街道泥泞不堪。我踩着一双小白鞋小心翼翼的进了院子,尽管左躲右闪鞋子和长裙还是沾了不少泥水。棉质的衣衫紧紧的贴在身上,头发上的水珠儿不时地滚落到颈部和身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老奶奶穿着紫红色旗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手优雅的举着黑色的绣花雨伞,一手拿着一块丝绸质地的手绢掩着鼻子,眼里带着一点薄薄的责怪的神情。我的眼里露出自惭形秽的自卑。
她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许傲慢,但很快闪现出老年人特有的慈悲。
“姑娘,出门要带伞呀!”
她的声音柔和饱满,如水流过皮肤的感觉。我如被雷击了一样结结巴巴的答不出话来。
她站在我的右手边为我擦去鬓角的雨水,上下打量着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我说话。“姑娘家出门要注重仪表,出了家门代表的是家教。”
听她说完,我不安地在地上擦了擦泥水,捋了捋桀骜不驯的头发,讪讪地笑了。
老奶奶用拿着手绢的手在我的右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疑惑的看着她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温和地说:“姑娘,若不嫌弃,去小院小坐一会。我哪里准备了细巧的点心。”
我像着魔了一样顺从的跟着她去了。
院子里楼房鳞次栉比,暴风雨过后的树木越发显得郁郁葱葱,小草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高昂着头,草地上落红无数,几只小狗欢快地奔跑,一串串铃铛声清脆悦耳。
“看看这些花儿,经不起这风雨,就像女人经不起这年月一样。”说完,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诡秘地笑了。
我跟着她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她家,这是一所独立的小院。黑色的门匾上写着“美人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青砖砌成的院强,古朴的木门年久失修。
推开门进去一看,院子里种着两棵柳树,细细的柳枝像古代女子的发丝一样柔顺的垂着;有一个小小的花坛,里面种着牡丹和芍药,花季早已过去,深绿色的叶子被雨水洗刷的干干净净;门前有一个油光发亮的黑缸里面养着几珠荷花,层层叠叠的叶子上面零星开着几朵小花。
老奶奶热情的招呼我进屋,屋子里的家具古色古香,透着温润如玉的清洁。
她递过来一双墨绿色的绒布拖鞋,镶着黑色的蕾丝花边,她的下巴微微抬了一下,这我才注意到她有两个深深地酒窝,皮肤虽已经松弛,却笑意盈盈。
她摆上了精致的小点心,烹了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她笑着说,“喝口热茶,暖暖。”
我点点头,端起描写金边,雕着兰花的细瓷茶杯,轻轻的抿了抿,之后小心的放下。
她捏着兰花指把一块蟹黄酥递给我,让我尝尝。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拙的接过来,放在嘴边轻轻的咬了一口。
我感觉拘束地厉害,却又鬼使神差地效仿她的做派。
她优雅地端起茶杯,从容地放下,骄傲地抬着下巴,举手投足间仅显端庄和大气。每一次开口说话,笑容荡漾在唇边。
“你跟我来!”她柔软的手牵着我往一个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灯光有些昏暗,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她指了指靠在窗户边的藤椅让我坐下。
她从一个欧式的雕花衣柜里拿出一身月白色的旗袍,轻轻地放在有些破旧的欧式大床上。看我拘谨地站在窗口,她边说:“孩子,别拘束,和自己家一样地。”
我点了点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从一个酱紫色的包袱里拿出一套肉色的衣服,走到床边,展开给我看,然后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穿过的塑身衣。”
我惊奇地说,“哇,好精致!”
她的眼睛里闪明媚的光亮,轻轻地摇着头,耳朵上的珍珠耳坠随着头的摇摆也左右摇摆。
“试试这身衣服。”她指了指床上的旗袍,并把手里的塑身衣塞我手上。
我鬼迷心窍了一般,居然乖乖的脱了衣服,换上紧身塑身衣,站在镜子面前。
老奶奶使劲地拉上塑身衣的带子,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穿衣镜里的自己。这薄如蝉翼的塑身衣和裸体没啥两样,我为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样一丝不挂而感到面红耳赤。
她笑着说“害羞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掩饰自己的羞愧的神色和忐忑不安的情绪。
她递给我月白色的旗袍,我赶紧套在身上,她帮我拉起了后背的拉链,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梳妆台前,扶我坐下。
我像提线木偶一样忍她摆布。她精心的梳理我的头发,高高的挽起发髻,斜插上一个木簪,木簪的一头垂着打磨精致的和田玉。
她从镜子里仔细的审视我,一双手细细的摩挲着我的眉眼,然后顺着鼻梁骨到唇边,温润的双手划过我柔软的嘴唇,一阵痒痒的感觉从嘴唇传到心中,最后,她的双手停在我冰凉的耳垂上。
我睁开眼镜,从镜子里打量着她。她的嘴角微微地颤抖,眼睛快速的转动,瞬时大颗大颗的眼泪躲眶而出,蔓延在皱纹里,顺着纹路往下流。
随着这一阵狂风暴雨般的伤感情绪来袭,老奶奶显得苍老和疲惫。我站起身来,扶她坐到床沿上,搬来一个大靠枕靠在她的身后。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透过薄薄的眼皮我看见眼球来回转动。
我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梳着好好的发髻,一个木簪簪住了倔强的青丝。我微微侧目看见穿衣镜里的自己,娉婷袅娜,清扬婉兮。
老奶奶睁开了眼睛,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指了指妆台上的匣子,缓缓地说:“把它给我。”
我双手几乎是诚惶诚恐的捧着匣子送到老奶奶的手上,她略略起了身子,打开了匣子,拿出一张旧照片给我。
我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子,和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态,穿着旗袍,挽着发髻,斜插着木簪,而那对温润的和田玉垂到耳边。她的身后站着一位戎装青年,剑眉星目,风流倜傥,微微的笑意让身上的英武之气带了一份柔情。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流淌着眼泪和慈爱,沙哑着嗓子说:“给你讲个故事。”
她坐起来,拿着手里的照片,她指着照片背后的名字给我看,方正的蝇头小楷写着:舒雅、熠辉: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无戒365第七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