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
跟别人外婆不一样,她素来不喜我。
我馋米酒,泪涟涟磨她半晌,只得她利索的几巴掌落在胳膊上。嚎叫着奔出门去找田里的母亲,被她扭着胳膊,照腿又是几巴掌。。。
母亲插秧回来,我已经不哭了。眼巴巴看着她捧给母亲的那碗米酒。她弯腰向着母亲问累着没。看也不看的摆我面前一小碗米酒。抓着碗,我贪婪的一饮而尽。清冽甘甜。意犹未尽的想蹭到母亲跟前,给她用眼睛一看,只能作罢。
长大一些,能够自己出门玩耍了。在村上看到她,从不出声叫她。我记恨着呢。她总搭着头巾,穿一身青布衣褂,小脚迈着细步,稳当当地走。她常年头疼。母亲说起总是很担忧。
后来她病了。总躺着。母亲总抹泪。那天躲门缝外,看她帷帐跟前,站个小姑娘。她瘦骨嶙峋的手抓着一只澄黄的梨,竭力塞向小姑娘。围着的大人哄着她叫人。话音未落小姑娘已乖巧的脆声唤她祖母。人都赞叹。大人又拉过我,让管带小姑娘来的陌生人叫舅舅。我只忿忿盯住小姑娘手上的梨不作声。不出几天在家中看到母亲与父亲抱头痛哭,大约知道她去世了。
不曾想成年后,探根寻源的心思越来越重。将隐约听来的只言片语与记忆碎片,依稀拼凑出她的平生际遇。
据说她第一次嫁的人家,家资颇丰。躲避战难时,她不愿随夫家做山长水远的迁徙,坚持留下。已无从探究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她一女子——为何抛却夫儿选择独自面对凶多吉少的命运。也无从了解她为这个决定所付出的可怕代价,是否曾令她懊悔莫及。那在她弥留之际携幼女前来的,正是当年——她阔别半生的嫡亲儿子。
不懂事时曾向母亲猎奇,她被土匪掠去的故事。被母亲铁青的脸色吓住,此后不再提起。
她被解救,嫁与外公。共同养育了六个儿女,次女命丧狼口。记事起,她已至暮年。始终骄矜自持,很少亲自操持家事。外公与众儿女需遵她意愿行事。母亲年纪在孩子中排行倒数第二,不是长子也不是老幺,故而养成柔和温顺的性情。虽脾性迥异于她,却最得她喜爱。印象中从未见过她待姨母们如同待母亲般亲昵温存。
母亲成婚后,父亲常年在城里工作。她心疼母亲便常来家帮衬母亲。帮着做许多她生平没有动手做过的活计。也因此与舅母不睦,晚年不得与他们同住。这对她而言,一直是心头的一根刺。
幼时我是有名的顽童,印象中并没有来自她的丝缕温情。历经半生世事变迁,不知何时,竟常在夜深忆起她。回味她干脆利落的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似皮肤仍有灼热痛感。纷杂的心境渐归澄静。偶有她入梦。仍像儿时自她身后的注视,她着一丝不苟的青色衣衫,小小的裹足笃定踏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毅然沉静,渐行渐远。。。
她的样貌历来为人所盛赞。我只独钦慕她的心性。拿定心意,拿出耐心,惊涛骇浪,等闲视之。伊人已逝,音容已杳。我想我明了她无声的告诫——生而为人,坚忍执守,自爱自强当是一生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