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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叫冯萍，90年生，居住在超一线城市，是一名大厂的品牌专员。从小到大，她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矿区家属院的家长们忙于生计，忽略了孩子教育，冯萍爸妈也是，爸爸下矿，一周都回不来，母亲经营一家早餐店，食客络绎不绝，她早上三点忙活到下午两点，回来后又连轴转准备第二天的食材。冯萍次次年级第一，破格到省重点高中，高考又是市里前二十名，考上大城市的985，保研本校，毕业后进入互联网大厂。

“高学历”、“大城市安家”、“体面的工作”，冯萍是父母的骄傲，也是矿区孩子们的榜样。谁家教育孩子都是：“你们努努力，和冯阿姨一样，多风光呀，过年回家都是买得高档货。”

可三十岁那年开始，她在老家的荣光黯淡了些，也传出这样的声音：“冯萍那么厉害有什么用，到头来孤家寡人一个”……

                        二

现在是晚上九点三十分，冯萍佝偻着腰回家，一天中也只有这时候身子能由自己主宰。打开房门，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房子的灯光一格格映在地板上。“吧嗒”，灯亮了，家里乱糟糟、空荡荡。冯萍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轻盈些，她奋力甩掉高跟鞋，换上拖鞋，任凭上千的高跟鞋歪歪斜斜躺在地板上，自己一头栽进懒人沙发。

这套房子是冯萍去年购置的，离单位近一点，是个只有二十五平的，房龄四十年的老破小。但售价也得三百多万。如今因为房贷，消费降级了很多，给父母的生活费也削减了，可她却体会到小说中“有根”的稳定感。

她将衣服扣子松了松，呼吸瞬间通畅了，打开外卖软件，订晚餐，现在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应该是夜宵了。滑动了十分钟屏幕，晚上配送的都是汉堡、炸鸡、烧烤这一类，热量太高。有一家轻食，竟然一份要五十多。

“几片菜叶子这个价钱，我都想开轻食店了。”冯萍念叨道。

最后她锁定一家养生粥铺，一下订单，发现配送费得二十五。

“配送费比饭都贵，对付一口得了。”冯萍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只有两瓶果汁和一个有点蔫吧的苹果。

“可别加班了，明天回来囤囤货。”冯萍声音中夹杂着怨怼。

最后，她在零食柜翻到一包红烧牛肉面。

等泡面大概是五分钟，冯萍想去卸妆，她每天六点起床化妆，搭配造型，很累。但她却迷恋这张妆容精致的脸，白皙、无瑕疵、生命力旺盛，她不愿意卸妆，卸妆棉划过，是一张暗黄、黯淡、疲态尽显的脸。冯萍选择刷刷手机，她有两个手机，一个是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工作中使用，另一个是淘汰的一款，用作和家人、朋友联系。她的每一天都和新款手机如影随形，那款旧的也就下班吃饭时才会翻翻。

新款手机已经响起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警报，冯萍看了一眼，顶置的工作群是关于跟进客户方案的通知，她和团队已经连续加了两周班，但客户还是有诸多不满，或者是上级希望优化………她跟着大部队敷衍地回复一句“收到”，便将手机充电。拿起家用手机，打开微信，与工作号的“门庭若市”相比，这个号“门可罗雀”。第一条就是母亲发来的几条未读：

“忙着呢吧？”

“按时吃饭了吗？今天我和你爸吃的大碗面（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

“萍萍，之前王阿姨介绍的那个小伙子还聊天着吗？”

“闺女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女人再能干也得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疼你爱你的男人呀！”

“我知道你忙，你也嫌妈妈唠叨，妈妈也是担心你，这世界上也只有父母最牵挂子女，看着妈妈发的信息就回一下，爸爸妈妈知道你健康平安就好。”

可能是盯了一天电脑，眼睛干燥酸涩，冯萍眼睛在手机屏幕闪烁下红红的、湿漉漉的。她回道：“妈、爸，我很好，和那个男生聊得挺愉快，最近加班忙，我买的钙片过两天到货，你们记得去快递站取。”

紧随母亲聊天之后是一个叫宏伟的，正是年初王阿姨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一家科技公司的技术人员。见过两次，典型的理工男，不善言辞，有点二次元。点开聊天框，二十一点发的：“下班了吗？”

再向上滑动，两人打卡式聊天记录把冯萍整笑了。满屏都是“早上好”、“中午好”、“晚安”、“吃早餐了”、“午餐吃什么”、“晚餐怎么解决”……

冯萍嘘了口气，回复：“加班，刚回家。”

面快坨了，冯萍匆忙打开泡面盖子，水已经被吸走，面条吸了过多的水成了一根根浮囊的“白胖子”，看上去食欲全无。冯萍用筷子搅和了几下，挑了一根面送入口中，味道还在，可劲道的口感全无，好像在喝面糊。但谁让她肚子饿，只能勉强咽下。

宏伟下方的留言，是宇航，他比冯萍小五岁，在社交网站认识的。宇航性格开朗、爱好广泛，两个人每周都去周边徒步旅行。与宇航在一起，即使路边摊吃面，都觉得很开心。有一次，两人在烧烤摊喝啤酒、侃大山，酒过三巡，冯萍的脸上泛起潮红，人也晕乎乎的。

“姐姐，姐姐！做我老婆好不好？嫁给我好不好！”耳畔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因为酒精的作用，冯萍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眨眨眼、晃晃头，恢复清醒。她看到右手无名指上套着易拉罐环，抬头一看，面前是脸同样红扑扑的宇航，他憨憨地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这也是他全身最好看的地方。

“为什么。”冯萍慢慢转动拉环，淡淡道。

宇航也清醒了，笑容顿时收敛，道：“你……是我人生的最优解……”

的确这样，宇航来自一个偏僻、贫困的山村，父母因为繁重的劳动，四十出头便落下一身疾病，做不动重活。宇航末流大学毕业后，为了多赚点钱，来大城市打拼，现在是一家小型传媒公司职员，租住在通勤需要两个小时的城郊，有五个合租室友。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冯萍一米六八，黑黑瘦瘦的。但他却有漂亮的笑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很阳光、治愈。宇航细心，又有耐心，他可以做冯萍的“情绪垃圾桶”，然后带着她去玩、去疯，与他在一起冯萍忘了现实中诸多压力。

“叮……”拉环滚落在地上，冯萍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酒罐滚落一地，她踩着酒罐踉踉跄跄地结账离开……

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提过结婚的事情，更没有一起喝过酒……

宇航晚上八点留言：“周末去露营？我看到有个新开的露营地不错（附大众点评链接）。”

“要是不加班，我周五联系你，咱俩去山姆买点东西。”

                        三

放下手机，冯萍嚼着口感越发差的泡面，心中更是凌乱，微信里、社交网站里几百号人，却没有一个可以聊天的，更没有一个合适自己用心经营的。饭吃得有些反胃，她将泡面推向一边，靠着椅子，缓缓闭上眼睛，又想起了他……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他占据了她最好的七年。他是那么熠熠生辉的一个人，因为见过他，其他人都变得黯淡无光。冯萍的第一次是他的，第二次是他的……第一百次还是他的。她永远忘不了在海边民宿，对着落日余晖，他的热情比海浪还汹涌，她也那么倾心接受着爱的抚摸与亲吻，因为他强烈的爱，即使和宇航这样的年轻人在一起，她都感受不到激情。

他和她一样，都是“小镇做题家”，他的环境更恶劣，他来自山区，是那个村有历史记载以来第一位“状元”。不同于刻板印象，他并不是一个怯生生的书呆子，相反，他热情、爱好广泛。他是学生会主席、篮球队队长，每个暑假都去西部参加公益活动。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太阳，两人相识于创业大赛，他作为队长带领团队披荆斩棘，力克三届冠军A大，一举夺魁。冯萍作为唯一的女队员，巾帼不让须眉，她首创的数据分析模型，快速、简便，提升了整个团队的效率。也正是这个模型，成为她进入大厂的敲门砖。

因为共同的志向、相似背景，两人相知、相恋。七年里，两人从逼仄的地下室到一室一厅的温馨小屋。从麻辣香锅是一周的“放纵餐”到“想吃就吃”，一切都是越来越好。直到她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他提出了分手，毫无征兆却理所当然。

家中昏黄的灯光令人昏昏欲睡，冯萍躺在灯光下，眼角渗出夹杂着粉底的浑浊泪水。她无力地举起手机，打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他的：“感谢家人的支持。”

整整齐齐的九宫格，前六张是他工作的精修图，时光荏苒，他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却增添了阅历沉淀的沉稳，剪裁合身的西装衬托得他贵气十足。他在他们分手的那一年创业，五年了，公司的业绩节节攀升，已经成为行业新星。最后三张是与家人的合照，温柔大方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他们分手第二年，他结婚了，和一位家境殷实的土著。七年里，他们无数次幻想自己的三十岁，他曾说：“他的三十岁应该自己开一家公司，做自己想做的行业，有个和睦的家庭，还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他的三十岁梦想实现了，女主角却不是她。

和他分手后，浑浑噩噩了两年，冯萍才发现来到这个城市十二年，却还是个如浮萍一样的“局外人”。看看卡上五十万存款，再加上他分手半年后给的二十万“补偿费”，她决定买房，有个自己的家。

                        四

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冯萍放下手机，卸妆、洗澡。站起身来还是觉得肚子空空的，但没有一点胃口。整理完内务已经十一点十分，但困意却不似刚才明显，甚至有些清醒。她看了看窗外，对面楼密密麻麻的亮光格子，有一半已经变黑，投射到家中的光也暗了不少。她拉上窗帘，打开电脑，刚刚又在催优化方案，因为是美国客户，现在正是他们上午十点，她只能改稿子，她从冰箱取了一瓶冰水，猛吸一口，寒意瞬间充斥全身，她的牙不由地打个寒颤，人瞬间清醒，睡意全无。按照客户要求别扭地修改了方案，其实从专业角度，客户的诉求并不是高性价比，但做他们这一行客户就是上帝。对接了几千个方案后，冯萍已经麻木了，不再会和刚入职时锱铢必较，总和主管提想法，她只会平静地顺着客户意思做方案、改方案。

将方案改完，传给客户已经凌晨十二点十分了。透过窗帘，对面楼的灯光几乎都熄灭了，只留下斑斑驳驳。冯萍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摸摸有些粗糙的脸蛋，手忙脚乱地翻了翻梳妆台，掏出一片不知何时囤的面膜。买房前，冯萍最大的爱好就是买买买，总会在直播间按箱囤东西，可却放在那里等着落灰、过期。面膜就是这类单品，买了却不怎么用。冯萍敷上面膜，斜靠在床上，又一次点开朋友圈。

相比大学时期和刚毕业那几年，如今发朋友圈的人的数量少了三分之二。按照前辈的话说：“日子过得幸福的人都不爱晒，闷头过好日子。”

记得大学时期的朋友圈，真是五彩斑斓，有旅游的、聚餐的、备考的、分享心情的……图也没什么精修，都是最本真的，语言也都质朴，全是心里话。如今，纵观朋友圈，不是广告就是鸡汤，或者偶尔晒一晒日常。三十多岁的年纪，朋友圈晒生活也很少出现自己，更多的是家人和孩子。每当看到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照片，和那个欢快奔跑的孩童，冯萍都心生艳羡。翻翻自己的相册，除了工作报表就是汇报时公司拍得宣传图，还有年假时候和父母旅游的照片，也是风景照多过人物照。大学前，冯萍除了学校组织的春游，从没有旅游过，那是奢侈品。上大学，宿舍组团旅游，她为了课题、为了兼职推掉了。工作后，日渐增加的工作强度更挤占了时间，很多时候年假都是难请的。

二十四五岁时，她在朋友圈发个“累”、“烦”，总会收到很多关心与安慰，如今，想必看到的人只会心中默念“矫情”，却什么都不留下。冯萍已经很多年没有发朋友圈了，她的朋友圈在工作号中，每天很多条，不是项目品牌宣传，就是工作点滴。工作伙伴眼中的冯萍是可信、强大、智慧的“职场大女主”。

朋友圈无内容可看，她又打开小红书，正好赶上她关注的“单身VLOG”主播直播。这个主播是两个月前偶尔刷到的，她和冯萍在同一座城市，都是留在大城市的“异乡人”。不同的是冯萍是市中心写字楼的白领，面对的是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她是远郊的乡镇公务员，面对的是青山绿水。相同的是三十多岁，孑然一身，活成了人们口中的“大龄剩女”。

与冯萍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爱情不同，这个博主却是一位“牡丹”（母胎单身），即使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还像个豆蔻少女一般，憧憬着白马王子降临，等待着怦然心动的爱情。第一次看她直播，是被训斥方案不合格后，那天冯萍的心情跌倒谷底，再加上“阳过”，身体的虚弱，她焦躁到极点。刷到一个头发有些油油的、穿着卡通卫衣的“中年少女”幻想理想爱情，冯萍心情烦躁到极点，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与主播连线。刚刚接通，没轮上自我介绍，她便是一顿输出：“姐妹，你能清醒点吗？你多大了呀？你具备什么物质条件去找白马王子呀？即使你有条件，你说的那样的男人存在吗？”

一连串反问后，冯萍心里的轻松了不少，胸中的压抑、憋闷纾解了一大半，她放下手机，闭上双眼，大口呼吸着，胸脯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大概十分钟后，恢复理智的冯萍听到手机中传来呜咽声，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拿起手机，还停留在这个直播间，那个女孩儿眼眶红红的，脸上有几道未干的泪痕。虽然只有十个人，但弹幕已经爆炸了：“这么没素质吗？”

“你也是女生，这么伤害人吗？”

“女孩年龄大了就不能有幸福了吗？”

“请问你，你过得很好吗？在这里奚落别人？”

“虽然这人没礼貌，她有些话也在理。”

……

回看小红书，多了很多私信，都是在骂她的自私、没礼貌、刻薄……冯萍后悔极了，她再次连线道：“对……不起……我今天工作遇到点事情，我不应该把负面情绪撒在你身上……”

“没事的，我就是觉得现在人压力大，尤其咱们这种在大城市打拼的，所以才开直播，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倾诉的场所。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不务实，五年前、十年前都遇到过现在看很优秀、很适合的人，但都错过了……现在就是不想找爱情，踏踏实实找个过日子的，好像……和我年纪匹配的，也没有吧……”那个女孩微笑着，她的笑像流星一样划破黑暗的夜空，带给人光明，她的语气哽咽，又有很多辛酸无奈。

自从离开家乡，除了他之外，冯萍从没有向人敞开心扉，因为伪装是她在这个虎狼竞争之处的保护甲。但她却向这个陌生人私信讲述了她的故事，她也得到了温柔的回应。从小，她自立自强，在别人眼中，她是绝对的强者，她无坚不摧，什么都不需要。但夜深人静时，她却希望有个温暖的拥抱，虽然隔了二百公里，透过屏幕，她得到了温暖的拥抱。

之后，她和这位博主成为“互联网闺蜜”，冯萍送给她市里的网红糕点，她也给冯萍寄了“土特产”。超一线城市就是个大生态圈，虽然同属于一个城市，但市中心和乡镇无论距离上还是生活方式上，天差地别。

冯萍闲暇时会进入这个直播间，因为主播工作也忙，断断续续直播，涨粉不多，目前大概二三十个粉丝。冯萍如今很少在直播间连线发言，只是看着大家说话。有换工作的困扰、有相亲时的奇遇、还有和父母日渐僵化的关系……听着听着，冯萍感觉自己不再是最沉重的那个，人生在世，苦恼才是常态。

夜已深，直播间也到了尾声，主播和粉丝们说了再见，下播时，她专门和冯萍说：“小姐姐，早点休息，没有什么事不是一觉能解决，如果不是，那就多睡一觉。”

                          五

已经零点三十分，冯萍揭下面膜，困意再一次袭来。她检查了一下闹钟，确定是六点钟，才熄灯睡着。太疲惫了，她迅速进入梦乡。梦里的颜色像偶像剧一样，加了一层粉蓝色的滤镜。她回到了十六岁高中的时候，身着浅蓝色上衣，下配格纹短裙，白色中筒袜和运动鞋。她眼前的路绿草茵茵，其中点缀着粉色、红色、白色的花朵。她背着没重量的书包，欢快地在这条小路走着，一阵风吹来，带着花香、草香和泥土的芬芳，她不自觉地哼起歌来：“给你我的心作纪念这份爱 任何时刻你打开都新鲜有我陪伴 多苦都变成甜睁开眼就看见永远”……

前方，是一颗高大的榕树，榕树根须联结成了一片巨大的树荫，树下是一群和她一样的少女在玩耍。有坐在树枝上看小说的、有跳绳的、还有拿着个小镜子梳头发的，大家笑容干净灿烂，冯萍融入了大家，和大家一起尽情玩乐。夕阳西下，大家都散去了，只有冯萍意犹未尽地坐在树下欣赏夕阳，她身上披上了晚霞的橙黄，夕阳下，有个覆着金光的人影向她招手，她便欢快地迎上去，两人拉着手一起穿过充满花香的小路，那只手坚强有力，有那么温暖。

深度睡眠的冯萍脸上露出了安心而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