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墨渊并没有再问什么,我也没有多说,很多事,都不是言语能够尽述的,也有些事,不需假他人之口,要他自己去发掘;比如少绾如今的样貌,比如她空落的胸膛。
其实墨渊是即使不来问我,也有办法知道少绾她在哪的人,他也同样了解她;而今是我的仙障,阻隔掉了他寻找她的一切途径:声音,气味,感觉。于是只剩两个人他可以问,烛龙,或者我。
前者决计不会告诉他少绾在哪,也许还会冲动的和他打一架,相比之下来问我的变数小一些,墨渊知道,我只会稀疏平常的坦诚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但是我不会骗他。
两日后,我按照约定前往落碧泉,渡修为给少绾,我也坦诚告诉她,以她今日的修为和法力,哪怕有我源源不断的帮她补给,她也绝不是墨渊和夜华的对手。
少绾无所谓的笑笑:谁说要现在了,我这才刚醒过来几天,你放心,我不会以卵击石,让你白白帮我的。我可以等。说出最后一句时,她的目光沉下来。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还是会每三日一来,这期间她仍会呆在我设的仙障里,性命无忧,而我给她的帮忙,只能持续到新君婚宴结束,还有二十四日。二十四日后,她上天入地,我都不会再参与。
我可以帮她强大,却不会助她叨扰四海八荒的一片平和。一来夜华会是个有作为的天君;再者,我为了这份祥和,已经失去了太多。
她早就习惯了我看似的绝情,笑着说了句:那多谢了!
临走前,我缓缓对她说:对了,墨渊昨日来了太晨宫,问起了你,日后如何,你们看着办吧。
她望着落碧泉水出神,许久才不屑的轻嗤一句:切,还能怎么看着办!
听起来,却有些无可奈何。
感情是种微妙的东西,可以使强变弱,也能由弱及强;还可以模糊万物,使一切混沌。在你不了解时,你傻大胆的觉得无所谓,觉得自己可以不需情爱,只要所向披靡,直到有天有一个人闯进你心里,像一株藤蔓植物一样攀爬纠结,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心。
你倔强的,想要顺从了自己的心。
我傍晚到青丘时,小狐狸很有些闲情雅致的已经在相约的竹亭里烹茶赏月了。我远远看她,一身绯色的常服,头发懒懒挽了一个髻,拿一支檀木簪别在脑后。
这样的她,没有女君的威严,到像是个邻家初长成的少女,青楚动人。月色在夜朦胧中笼罩在她身旁,我瞧着她的侧影,一刻无法回神。
好一会,我才径自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一方石凳上,扬手之处,这片高地,连同这处亭台已在我的结界之中。
凤九惊诧的转身看我,眉眼间的模样同从前在太晨宫时别无二致。
帝君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她小声低估。
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你们走兽的鼻子不是一向都很灵吗?
这句走兽才一出口,小狐狸似乎也想起了我日前在凌霄宝殿上对玄冥神君的说辞,她轻皱着眉头,有些不满道:被帝君一说,听起来真别扭……
我侧目看她一眼:怎么,你暂时别扭一下好些,还是你嫁给他好些?
凤九带着清浅的笑意,轻声道:谁要嫁给他了。
一抹娇羞闪现在她脸上,是红润的颜色。我看着她,眼里和心里,渐渐都只剩下她。她递了盏茶过来给我,抬头正望进我失神的眼眸中。
夜色的,我的结界闪烁紫色的光华,将她与我隔在了一个密封的世界里,一切都飘忽着不太真实。我回神接过凤九递来的茶浅酌,清香味道洒满鼻间,分不清是茶还是她。
我意识到不该就这样沉溺下去,于是在我挥手间,在小狐狸惊讶的眼光里,一张梨花木的长案已在竹亭中间,两边铺了细绒的地毡,地毡上是锦缎的软垫。就连亭子四周的梁柱上,也都悬了紫色的绸缎,随风轻轻拂过。
案上香炉里燃了白檀香,一叶明珠在长案中央,将一副四海八荒绘图照亮。
我略施术法,顷刻之间,那图上的景物活动起来,一时是千军万马的滂沱,下一刻又是将军独骑的英武。还有我手持苍何,在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上古洪荒岁月里,于天地间笑傲搏杀。
那是一个她不曾见到过的我,杀伐决断,冰冷无情;以一柄苍何矗立天地之间。我曾犹豫过,是否要让她看到那时的那个我。可那个我也很重要,那个我成就了今时的太平天下,也成就了太晨宫里那个逍遥自在的我。
这便是世间因果的道理。
凤九,上古史里的东华帝君,是史官们臆想中的,而我坦诚示予你看的,是那个真正的我。
我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把那幅四海八荒绘图以影象重放给她看。文字图画总不比影像逼真,一些细节总不能尽述。
而且所谓教学,也并不需要太多言语;师徒缘分其实与情缘类似,重在懂得。只要懂得,便会心意融汇,一点而通。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收徒。
其间我抬眼去看她,她完全沉浸在那万年前的演绎里,很少见她如此的聚精会神。我给她看的,正是在陵山与魔族庆姜的那一战,那一战里,庆姜与我都已伤的不清,在一片星火之间,我念出迹云的法诀。我的眼睛闪烁赤金色的光芒,一瞬间,巨大的山石带着巨大的能量,向庆姜掷去,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庆姜一时间应接不暇;图画中的庆姜,图画外的凤九,几乎异口同声道:这是以魔力使出的神族术法......
我淡淡道:你该知道,我本就在神魔一念之间。这样的法诀,以魔力驾驭,威力会更大。给你看这一段并非要你也修习魔道,而是告诉你,取胜之道,便是跳出寻常,不拘小节。
凤九转过身来看我,一开始似有不解,渐渐,她眼中却是了然,她对我道:凤九受教了。
倒还算孺子可教。
那一战里,庆姜落败而走。我也不支的以剑触地支撑,血水顺着我的嘴角,衣袍,袖口滴滴嗒嗒的荫湿了我脚下的土地。
我看见她的眼里凝结了一层水汽,眼角眉梢尽是心疼,她的手探过来,紧紧攥住了我的袖袍,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回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握紧我的衣袖。我却知道,她在告诉我,她在懊恼着,为何那时,没有人陪在我的身旁。
其实是有的,我坐下的将领很快跑过来扶住我,替我处理伤口;他们是忠诚的陪伴,我们出生入死,保四海太平;但是知心吗,着实谈不上,何况跟随我的都是些大男人,我也未曾想到过别的。
而今有一个人看过这一段历史,她为我感到心疼,她无声的关怀着,忽然间,我竟觉得很欣慰。
我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轻声对她说:都过去了。
一场战役结束,我掩去了绘图上的光辉,于是桌案上摆着的,又只是一幅泛着古旧颜色的四海八荒图了。
凤九她却好像还沉浸在其中,望着那图没有缓过神来。我亲自动手煮起一盏茶,随后递给她一杯,对她道:喝点茶,润润口,然后让我看看你的驭剑的本事吧。
她这才接过茶,浅浅尝了一口,淡淡说:好。
其间我问她: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我爹。她回答说,随后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爹说,我学的太不用心,所以学的不好......
我印象里,白奕的确使剑,且剑法及其刚硬,和他有些古板的个性倒也相得益彰。那样的剑法,教给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儿,相必既便是她用心了,也不见得舞得好。
我挑眉,手指略划过眉梢,淡淡道:没什么,今儿你便拿出平生所学,舞一套你最熟悉最拿手的吧。
凤九起身走到竹亭外的空地上,自袖中抽出她惯用的桃铸剑,再转身时脸上已是英气勃发。这样的她我极少见到,那时一副巾帼姿态,又带了一点她这个年纪难掩的小女儿气;可二者却并不违和,反而刚柔并济,彼此契合。
她的剑术,实在算不得好,就像她爹说的,没有用心修习;可她却和这兵器很有缘份,举手间颇有些得心应手的意思;她爹那刚硬的风格,到她这里,少了许多硬气,多了些柔美,一招一式里,实用不足,却舞得十分漂亮。
一袭绯色衣裙流光飞舞,剑峰行云流利,我透过竹亭上紫色的帘幔,看她在夜色里,闪着紫色光华的结界中舞剑,那确是幅极美的画面。
不知不觉,手中一盏茶再入口,我才发现,茶水已经凉透。
一套落英剑法舞毕,她收势,转身探寻的朝我看过来;我也起身信步至亭外那一片空地,站立在她面前,开口仍是淡淡的:
确实如你爹所说,没怎么用心;不过吗……
我挑眉去看她,她有几分期待的望着我,那姿态甚是有趣:不过什么?她追问。
天资尚可!我缓缓回答。
我看见她眉眼里有了笑意,极力掩饰着,几乎掩不住。
不过小狐狸,你可知道剑是用来做什么的?我并不等她回答,径自说下去:
是杀人的兵器,尤其像是你这样身负君位的人,剑法最忌讳的是华而不实。
这是残酷的事实,对她这样生于太平年月的人,恐怕有些残忍;可总要教她知晓。
凤九眼中,似不解,又若有所思,我继续说下去:
你才看到了上古时的征战,想必你明白,战场上,永远是强者蚕食弱者的,只有最强,才能生存。而成为最强的代价,便是必杀的意念。
可是帝君......她开口问;被我一句话挡了回去:凤九,没有可是。
凤九,我很希望能有另一种答案,用来抚慰你柔软的心;可惜没有,可是没有。生存就是这样残酷的事情。当高贵的出身,尊崇的地位,家族的助力...统统抽身而去,每个人都应当自问,是否还有以一己之力存活的能力。
凤九被我正色打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到底有几分不忍,我看了看结界外的天色已是深夜,这会我与她应该都还要返回九重天去。于是我温声对她说:
不需要执着于一时,来日方长。我看今日就到此吧,本君这会儿还要返回九重天去,你若也是这个打算,可以同行。
她木然点点头:凤九多谢师父指点。我也是要回庆云殿的,明日一早我答应了要陪阿离游湖。
我挥手撤消了结界,连同那一众宛如太晨宫书房的摆设也消散去,转眼间这里又只是青丘东荒的一处竹亭高地了。
御风在一片静谧的夜色里,月上柳梢头,人比黄花瘦的景象就近在眼前,她一路都静默无话;我偶尔侧目打量她的神色,可夜色深浓,并看不清楚,我轻声对她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没有如今这份安静,那一路你都聒噪的很,被你吵的头疼。
啊,是吗?帝君说笑了……她应声道。
我却没有顺着她说下去:谁和你开玩笑。
或许是我不经意的玩味提起了从前,又或者是我后面一句太过直白,这让她有些无可适从,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慌乱起来。
无声的摇头苦笑:凤九,过往并不是禁忌。
随即我换了话题:明日你空闲下来了,来一趟太晨宫。本君既做你的师父,总要给徒弟一份拜师礼才像话。
她凝眸看过来,见我不动声色,最终只答了一个好字。
夜色中的太晨宫,我的寝殿内点着幽幽的烛火,是朦胧的柔和玄色光芒,我在床榻边坐下,我的脑海里,反复响起的,却是适才在南天门与她一别,又被她叫住,她对我说:
帝君,过往并不是禁忌,可凤九过去的三百年里,就只有与帝君的一点过往;因为稀有,所以珍贵,所以珍藏。
我看着她转身仓皇跑远的身影在一片黑漆中久久伫立,凤九,你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守着一点单薄的记忆,你或许远比我想得更辛苦,更倔强,也更孤独。
我该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你珍藏着的过往,于我而言,同样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