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演说家
第二年在纽约,我住到了皇后区的长岛城(long island city),它与曼哈顿中城隔河相望,每天上下学从步行变成了乘坐地铁。纽约地铁向来以古老而肮脏、臭而有趣著称于世。这“有趣”,我以为很大程度上与地铁里经常出现的丐帮有关。
2019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下课回家。背包里的电脑和各种文献重得像铁,街上鹅毛大雪又冷的像鬼,我一头扎进地铁口的时候由于地板太滑竟差点摔得人仰马翻,幸好倒在一个路人身上才止住了颓势,同时也换来一句恶狠狠的:“HEY,BE CAREFUL”。整体心情简直糟的不行,恨不能用最快的速度飞回家里,搞个暖暖的热水澡,吃碗热热的番茄面。
上了地铁,由于时间已晚,换乘线路之后人变得不是很多,我这节车厢里就剩下我和一个亚裔大妈。正当我俩各自默默缩在角落里挨冻时,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车厢门,瞬息之间,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了车厢里。
两米的巨大块头,完全不加修剪的须发,破了洞的布夹克,露出大拇指的运动鞋,一个湛青色的手提旅行袋和周身散发的无与伦比的酸臭:纽约地铁最经典的丐帮亮相。大哥踱步到车厢中央,一声大喝,吓得我差点一书包甩过去:“听着,朋友们!你们将要听到的是天底下最悲惨的故事,请抬起你们的头吧!”
“伙计们,我信上帝,是他最忠实的信徒。我每天祷告,可是上帝却把我当做叛徒,老鼠!我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留下三个孩子给我抚养......我努力找工作,却一无所获,人们告诉我,你是黑鬼,不配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伙计们,听着,我能胜任律师、医生、法官甚至房地产经理人,但是却没有人愿意给我机会!上帝和整个社会都抛弃了我,而我却不能抛弃我的三个孩子。因此,请仁慈的各位献出一点吃的或者零钱给我这条可怜虫吧!”
这类丐帮人士我统称为演讲派,他们一般在拥挤的车厢里进行激情四射的苦情演讲,由于演讲内容常常涉及种族歧视、堕胎、失业、警察暴力、贫富差距、医疗保障等社会性内容,常常获得听众大受启发的肯定和同情。这类人自信心极强,无论人潮多么汹涌,眼光多么冷淡,他们总能够一节一节车厢地将演讲进行下去。出于对他们口才的钦佩,我偶尔也会打赏一二。
但是这次情况略为尴尬,因为他的演讲很快激怒了沉默已久的亚裔大妈。别看大妈裹得严严实实,灰头土脸不到一米六的样子,被惹怒的时候简直如同变身。她抓着扶手,指着黑哥哥的鼻子,激烈地质问:“你粗壮的像头牛,可你在撒谎,你不是因为不公而失业,你是因为懒惰!别扯什么种族歧视,我们黄种人受到的歧视更多,可我们仍旧辛勤的工作。我今年都快70岁了,仍然照顾着自己的家庭,你完全可以去做一名建筑工人、搬货员或者司机,都比在这不劳而获强!”
这位丐帮演说家可能不经常碰到这种被回怼的情况,一时间有些语塞,本来准备好的第二波煽情台词也不得不先行咽下。他有些紧张的擦了擦嘴,表示大妈一方面并不了解他的情况,没有权利评判他的选择,不知情就没有发言权,另一方面既然大妈是同样受到歧视的亚裔,就更应该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控诉社会的不公。
如此你来我往,两位的争论很快从个人的遭遇上升到了对社会运动的观点碰撞。车窗外的雪是越下越大,车窗里的两位也越吵越凶,直到灯亮车停,我上岸回家,他俩对话的声音仍在我身后继续。
乞讨还真是一项学术工作,冷不丁冒出个执异议的,胸中要是没有点墨水还真不好对付。想必这位演说家下次出门工作之前,定会先读两本黑格尔。
二、艺术家
丐帮里有演说家,还有艺术家。这很好理解,卖艺乞讨本来就是丐界一门几乎人人必练的功夫。拖着一个巨大的音响,唱着“这点痛算什么”的《水手》,平卧在板车上,这种场面相信很多人都在天桥街边见过。这种艺术形式与演说家的内容异曲同工,宗旨原则还是在突出一个“惨”字。
纽约地铁里“惨”派艺术家也是主流,但在牙买加区的一个地铁站里,我见过一个“型”派艺术家,记忆尤深。那段时间找工作参加秋招,我连续两个月里每周往返于中美。航班抵达肯尼迪机场的时间通常超过12点,由于地铁24小时通宵运营,我就经常乘坐凌晨的地铁回家。
从肯尼迪机场坐轨道交通回家首先要乘坐一段机场快轨,抵达牙买加区后转入正常的地铁,前前后后需要至少两个小时。凌晨的纽约地铁是丐帮的天下,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会住宿在地铁上或者地铁站里。只是地铁站总还会有管理人员进行沟通,不如躺在车厢里来得理由正当,无人置喙。
有一回凌晨两点多我和几个旅客走进地铁,车厢里只有一个黑人男士,从气味上判断八九不离十是位丐帮中人。他裹着条棕色格子的毯子斜靠在位子上,脸上围着条紫红色的丝巾,遮住了酣睡的脸庞。
听见有人走进来,他似乎嗅到了工作的机会。他很快甩掉了毛毯,露出了一身,一身,中山装!我实在有些惊讶,坦白说,作为中国人我自己从来都没有穿过中山装。此时却在万里他乡的深夜里,一条穿行于牙买加区的地铁中,赫然遇到了一袭中山装的黑人朋友。这种情形下,我的心情无以言说,似乎是思乡,似乎是错愕,似乎也是想笑。
中山哥(权且如此称呼)紧接着从布袋子里抽出一把二胡,戴上一张京剧脸谱面具。很快,车厢里就洋溢起二胡那独特的凄婉声调来。听得几秒钟,我发现中山哥演奏的居然是《一剪梅》,虽然他的技术不很过关,常常卡壳走调,但是那“雪~花~飘飘,北~风~萧萧”的音调实在太过经典,直击我的灵魂。
深蓝的中山装罩体,斑斓狰狞的面具套头,双手摇摆,胡音绕梁。旅途归程里所有的相逢、收获、离别和疲倦都在《一剪梅》的意境里幻化成了青烟,袅袅氤氲在车厢里,蒸腾出催人泪下的感动。中山哥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纯粹独自拉琴,地铁冷硬的线条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极度抽象地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震撼于大师级造型的拿捏,氛围的烘托,我赶紧掏出美元,投入他面前的盒子里。
三、小结
无论中美,我相信很多人一直认为帮助乞讨者是应尽之意。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于他们,很多人再难生同情之心,或许心理状态和那位亚裔大妈类似吧。更多的时候我们把这种与丐帮的互动看成交易而不是公益:如果你卖惨,卖得够新颖,够别致,言辞够激情,够洋溢,我们就捐钱,不够,就沉默;如果你表演,节目够独特,场面够震撼,氛围够带劲,我们就投币,不够,就袖手。
地铁上的观众其实不在乎你的境遇是否真的凄惨,你所受到的待遇是否真的不公,所关注的只不过是这一时半刻的时间里你能否带来一丝欢愉。黑人也好,白人也罢,破产的老实工程师也好,好吃懒做的流氓也罢,不在乎,不追究,观众的眼里车厢只是一个简陋的临时舞台,大家都是演员而已,无非有的是真情实感,有的是杜撰瞎编。
丐帮里的花样五花八门,远不止演说和艺术两派。有时候不禁感慨,行乞似乎是一个失败的结果,但在烂泥中起舞也能异彩纷呈,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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