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五颜六色的花朵,它们如繁星点缀,如落英在水,风吹过时,只见草浪轻翻,花光闪耀,那景色是何等地迷人。但是不巧的是,我却总也赶不上这个美丽的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朋友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吧?最后决定还是驱车上了草原。
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了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到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地间顿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了。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现在草色已经转黄,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是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做一块大地毯,我就再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也实在是太大了,因为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依稀的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会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飘散得无影无踪,因为,你已经溶入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着,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我们好像是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感觉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怀疑是不是回到了中世纪?这里是桃花源?还是蓬莱岛?放眼尽量地望去,细细地寻找,却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好像也不像是人世间之物了。我努力的去用眼睛和耳朵寻找出一点带有声音的画面,而我看到的却是牛羊在缓慢地移动着,它们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动物,玻璃缸里的鱼,或是阳光下的影。忽然之间感觉,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的空明。
放眼望去,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一点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一样。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色的树冠。远远望去那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一样。
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彩和参差不齐的形状为其变幻之美。眼前这种异样整齐的美、装饰的美,倒使我怀疑不是在大自然中。这草场不像内蒙古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作背景。她像什么?就像是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那样干净,那样整齐,那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那样的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那些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喝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倒影的云朵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起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在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恨的草原,让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更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这样的景象还会让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世间的天长地久。
我们将返回时,朋友还在碗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和真却很难。感谢老天的安排,阴差阳错的让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还未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它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的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是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老天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与美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让人心颤的美。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再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花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八月末的草原,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会和人一样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
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美丽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