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ath to Home. 归途

每天都时不时回头望望教室后墙上的时钟,等待指针猛然往“4”中间敲的那一刻。寂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几个男生把桌上的文具像扫垃圾一样推入书包中,冲出教室去抢校车的位置。有的跑向在窗外等候已久的长辈们。自觉的孩子们会去图书馆。我当然是超级自觉的,趁着午休的空挡把作业写完了,往那一片令我心驰神往的操场奔去,和另几个回家稍迟的男生玩鬼抓人,在双杠上比倒挂金钩,又或者在乒乓球桌上看谁五个球能守擂更久。

外公应该是知道我和表弟会闹腾。放学后,故意留给了我们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会来接我们。印象中从来没和他约好过在哪里会和,但他好像从来都知道我们会在哪里。我和表弟总会让他再等五分钟,才愿意和朋友们说再见。

穿过小学的侧门,我们每天习惯在正式回家前去学校隔壁的超市买零食,或者顺路买甜而不腻的九山冰淇淋。我总是忐忑地在一元的小包装零食中做选择。而我的表弟却每次都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舍不得碰的三块钱大包装零食。外公每天都要和他啰嗦几句“学学你姐姐”,但表弟从未改过,外公也从未不让买过。只不过每次我的零食率先吃完,就会去蹭我表弟的那一包。

我们的小学前半生是温州最知名的高中学府。因为旧址太小,高中搬迁后,就留给了我们。外公很早之前是这所高中的语文老师,他的家是当时外婆在海关时派发下来的,正好离学校不远。学校正对着九山湖,我想是不是外公每天都会欣赏这泓清澈的湖水,才给我起名叫“一泓”。湖的一旁有一条分支,和湖水并排,中间隔着一条宽路,叫九山路,那条分支就叫九山河。高大交错的喜树和樟树划出了九山路上沥青和石板的分界线,分别供车与人使用。外公的家沿着九山河,在九山路的尽头就到了。

不到两米宽的石板路地面凹凸不平,我和表弟每次都要刹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跨下布满青苔的石板梯。那个时候没有栏杆,隔旁往下望个四、五米就是河水。每次遇上热血勇猛的小哥哥在这条路上骑单车,我都会投去暗暗赞许的目光,心想一有单车我也要这么干。我嘴上啃着零食,眼睛总会望着路面。布满石板的小窟窿总是会莫名地吸引着我。这应该是被雨水与岁月冲刷过的痕迹。可这石板路在我眼里却是归途上唯一一件从未随着时间改变过的东西。开学的日子在秋天,白昼开始缩短,温柔的夕阳光开始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回家的旅途上,石板路也跟着我被微醺得泛起了红晕。我们回去的时间稍晚,路面早已恢复了高峰过后的平静。河对岸一排的桂树开花了,飘来一股橙色的香甜味道;河这边,樟树刚发出的嫩黄色新叶被带有凉意的秋风刮下了,落在地上,迎着我们拍出“欢迎回家”的掌声。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了松鼠。我们做着相同的动作,只是它啃的是不知道谁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我瞪了它黑溜溜的眼睛一秒,就疯狂甩着表弟的手腕,“看!松鼠!活的!”,表弟还没反应过来,那松鼠跳上石凳,蹬上树干就不知道窜去哪了。

冬天了,九山冰淇淋和麦饼的小摊暂停了营业。我们会加快回程的脚步。冬泳队员跳入湖中,发出啪、啪的巨响。吐出的白气在越来越暗淡的旅途中越发的明显。那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外公的白发。印象中外公的头发是意气风发的黑色,怎么突然就变白了?原来他一直戴着假发,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从某一个时刻起就摘掉了。我和他并排走着,表弟总是要走在我们前面,还是在那条石板路上。外公每次都会在背后悄悄吐槽表弟的走姿,一遍又一遍,这一点倒一直未变,我也百听不厌,一遍又一遍。他会说,你仔细观察他的背影,走起路来像猩猩一样,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零食,叫他挺直腰板他就是不听。说后,还会模仿起他弓着背、双手垂在身体前的姿态,脸上露出的笑容把额头上的皱纹勾得更深了,问我“丑不丑啊?”我也跟着嘿嘿地笑,回答“真丑!”

春天开始多雨了。我们会和外公软磨硬泡,一定要坐三轮车回家。其实雨也没有那么大,但外公最后还是妥协了。他总会和三轮车夫讨价还价,一定要把价格压到五块以下。我喜欢雨天泥土的味道,也喜欢雨点打落在树叶上清脆的声音。我们一路上一言未发。樟树开始掉叶子了,要开始新一轮的更新换代了。我的目光随着叶子的踪迹,飘向了湖水。看来这水和石板路一样被打上了几个窟窿呢。

夏天,我们会偶尔在绿树成荫的沥青路上走。车子不多,宽敞的道路上更能感受拂过湖面的微风,擦拭着我和表弟脸上止不住的汗水。蝉音渐浓,是我喜欢的声音,预示着离暑假不远了。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拐角,坐落着一条白色长廊。长廊上方已爬满了藤叶,形成了天然的屋顶。这是条很特殊的长廊。一般来讲,长廊两边应该是互通的,而这个长廊的一面是堵墙。貌似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任由植物野蛮地侵蚀着泛黄的墙壁,为蜘蛛提供了良好的柱子织网。我有一次出于好奇心,进去探访过一次,答应外公绝对不在里面的长椅上坐下。被藤叶筛过的阳光,像许多条透明的小鱼,游走在墙面上。墙面上满是用铅笔写下的“XXX,我永远爱你”又或者“X Love Y”类似的无声告白。谁会在这里约会呀。或许是少男少女们暗恋无果,又或许没有向当事人表白的勇气,在和这座引起共鸣的长廊倾诉自己的苦衷呢。我转头望向外公和表弟,他们的脸上也有小鱼游过。或许又游回到我的脸上。

我突然想起,我还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外公的背影。他从来都是走在我们后面,或者和我并排走着。等到我仔细观看的时候,他的背影已经很瘦小了。不知道怎么的,我总会在回忆中把他和白色长廊联系在一起。这次我走在很后面,望着外公的背影向白色长廊走去。他走路时,喜欢把双手握紧放在背后,长袖衬衫外套着一条他喜欢的棕色毛绒背心,腰板就像他平常叮嘱的,要尽量挺直,一副书生的样子。不知道是我走得太慢,还是他走得太快,背影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小,小到我快要认不出他了。他走到长廊边突然停了下来,望了望长廊,望了望天,就站在那儿,任由风吹散着他稀疏的白发,吹起着不符合他尺寸的宽大裤腿。高大的樟树罩着他的头顶,稀稀落落的树叶星光点点般撒了下来。我多想把脑海里的这幅场景画下来,那是一片灰蓝色的世界。

等到我年龄大一点后,开始自己回自己家了。外公家在我家和学校的中间点,每次放学,那条石板路还是我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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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再次从小学出发,想要回味那段我每天必走的旅途。这个时候的石板路已经被换成平整的瓷砖和跑道了,路旁也围起了栏杆。那个时候我想跑还不让跑呢!我想念微醺温热的石板从脚底下传来的温度,想念那些在石板上坑坑洼洼的小窟窿,想念我要用脚去尽力贴合地面的小心翼翼。骑着共享单车也没有那个时候想象的刺激了。只有角落里的长廊还陪着我。我的眼睛湿润了。

就像我长大了,樟树也需要更新换代了,父母亲也开始年迈了,城市也需要更新了。咦?那个时候回家的距离有那么短吗?这么短,根本没必要叫三轮车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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