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把额尔古纳河草原的最后一点秋黄都压进冻土。其其格蹲在楼房的阳台上,看着父亲巴特把最后一袋风干肉搬进皮卡车后备箱,指节无意识地抠着塑钢窗的边缘,留下几道白痕。
“阿爸,发电机再检查一遍吧,去年冬天不是冻住过一次?”她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没散的鼻音。
巴特直起身,粗糙的手掌在皮夹克上蹭了蹭,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新城区整齐的柏油路上——这些六层的红顶楼房是政府前年给牧民盖的定居点,地暖、自来水、Wi-Fi一应俱全,可每年十月到次年四月,总有男人要回到草原深处的帐篷里去。
“检查三遍了。”巴特拍了拍车斗里的铁箱子,“你爷爷说,雪下到膝盖深的时候,发电机比马还可靠。”
客厅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是儿子朝鲁在摆弄爷爷留下的铜酒壶。六岁的孩子还不明白,为什么每年冬天爷爷和阿爸都要离开暖烘烘的楼房,去草原上住漏风的帐篷。他只知道,去年冬天阿爸回来时,耳朵上结了冻疮,像两片发黑的枯叶。
“阿妈,阿爸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起住?”朝鲁举着酒壶跑过来,壶身上的花纹被灯光照得发亮。
其其格蹲下来,把儿子冻得发红的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眼眶有点发热:“因为草原上有我们家的羊,阿爸要去保护它们,就像超人保护地球一样。”
朝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到门口拉住巴特的衣角:“阿爸,你能带上我的奥特曼吗?它能打走狼。”
巴特弯腰抱起儿子,胡茬蹭得孩子咯咯直笑。他看向其其格,眼神里有歉疚,也有牧民骨子里的执拗:“我会每天用卫星电话给你们报平安,等明年春天,我带你们去看草原上的第一朵花。”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皮卡车就驶离了城区。其其格站在阳台上,看着车灯变成远处的一个小点,直到被草原的黑暗吞没。她转身回屋,看见朝鲁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奥特曼玩偶,眼睛红红的。
“阿妈,我想阿爸了。”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其其格走过去,把儿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朝鲁是男子汉,要学会等阿爸回来。我们可以每天给阿爸打电话,跟他说我们今天做了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额尔古纳河开始结冰,草原上的雪越来越厚。其其格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守在卫星电话旁,等着巴特的来电。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很沙哑,有时会夹杂着风声和牛羊的叫声。
“今天雪下得很大,我把羊赶到了背风的坡上,它们都很乖。”
“发电机有点问题,我修了半天,现在能正常用了。”
“朝鲁还好吗?让他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每次挂了电话,其其格都会对着电话发呆很久。她知道,巴特在草原上的生活比他说的要艰难得多。没有电,没有网络,晚上只能靠蜡烛照明;没有新鲜的蔬菜,只能吃风干肉和压缩饼干;冬天的草原上,随时可能遇到狼和熊,危险无处不在。
有一天,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虚弱。巴特说,昨天晚上他去查看羊圈时,不小心掉进了雪窟窿里,幸好他反应快,抓住了旁边的灌木,才爬了上来。现在他有点发烧,不过已经吃了药,没什么大碍。
其其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阿爸,你别再这么拼命了,我们可以找别人帮忙照看牧场,你快回来吧。”
“不行。”巴特的声音很坚定,“这是我们家的牧场,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必须守在这里。等朝鲁长大了,他也要学会守护这片草原。”
其其格知道,她劝不动巴特。牧民对草原的感情,就像孩子对母亲的感情一样,根深蒂固,无法动摇。她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巴特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春节快到了,草原上的雪下得更大了。其其格带着朝鲁去超市买年货,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朝鲁突然说:“阿妈,我们给阿爸买些他爱吃的奶糖吧,等他回来的时候给他吃。”
其其格点点头,拿起一袋奶糖放进购物车里。她想起巴特小时候,每次过年,爷爷都会给他买奶糖,他总是舍不得吃,把奶糖藏在口袋里,等放牧的时候拿出来,一颗一颗地慢慢吃。
除夕那天,其其格做了一桌子巴特爱吃的菜,有手扒肉、奶茶、奶豆腐。她把菜端上桌,对着空着的座位说:“阿爸,我们等你回来一起吃年夜饭。”
朝鲁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奶糖,小声说:“阿爸,新年快乐。”
卫星电话响了,是巴特打来的。他说,今天草原上的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他看到了远处的额尔古纳河,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其其格,朝鲁,新年快乐。”巴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春天来了,我带你们去河上滑冰,去草原上放风筝。”
“阿爸,我给你留了奶糖,你快点回来吃。”朝鲁对着电话喊。
“好,阿爸一定快点回来。”
挂了电话,其其格看着窗外的雪,心里充满了期待。她知道,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到那时,巴特就会回到她们身边,一家人又可以团聚在一起,在额尔古纳河草原上,过着幸福的生活。
又过了一个月,草原上的雪开始融化,额尔古纳河的冰也渐渐裂开。其其格收到了巴特的短信,说他明天就回来。
第二天,其其格带着朝鲁早早地等在小区门口。当皮卡车出现在远处的路上时,朝鲁高兴地跑了过去。巴特从车上下来,虽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充满了笑意。他抱起朝鲁,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儿子,想阿爸了吗?”
“想!”朝鲁搂着巴特的脖子,不肯松手。
其其格走过去,握住巴特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很温暖。“回来就好。”
巴特看着其其格,笑了笑:“我答应过你们,要带你们去看草原上的第一朵花。”
春天的额尔古纳河草原,一片生机勃勃。巴特带着其其格和朝鲁,在草原上散步。草地上,一朵朵小花正在努力地绽放,像一个个小太阳,照亮了整个草原。
朝鲁在草地上奔跑着,追逐着蝴蝶。巴特和其其格跟在后面,看着儿子快乐的身影,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其其格,你看,这片草原多美啊。”巴特指着远方,“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守护好它,让它永远这么美。”
其其格点点头,靠在巴特的肩膀上。她知道,明年冬天,巴特还会离开她们,去草原上看守牧场。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巴特的心永远和她们在一起,而这片草原,也永远是她们的家。
夕阳西下,把草原染成了金色。一家三口的身影,在草原上拉得很长,很长。额尔古纳河静静地流淌着,见证着这一家人的幸福与坚守,也见证着这片草原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