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幻影之寒梅渡劫

寒梅渡劫

      家,本该是汉江平原上最温暖的巢。可我的巢里,只有永不散场的硝烟。臂弯里那朵深褐色的梅花印记,自记事起,便浸在父母争吵那冰火交织的毒液里,日夜传递着无声的惊悸。

      母亲的声音,永远是高亢、尖利、带着豁出一切的破碎感,像钝刀刮擦着铁皮。碗碟碎裂的脆响是她的标点,捶打桌面的闷响是她的感叹。父亲呢?他像一块被岁月风蚀殆尽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风暴中心。母亲的怒火如惊涛拍岸,他只用更深的沉默筑起堤坝,那沉默坚硬、冰冷,比嘶吼更令人窒息。偶尔被逼到墙角,喉咙里滚出几句含混的辩解,也立刻被母亲更猛烈的炮火轰成齑粉。

      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可怜的“传话筒”。

“去!告诉你爸,这个家他还要不要了!”

“跟你妈说,随她怎么闹!”

      稚嫩的双脚,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与父母各自盘踞的角落之间,机械地往返。那些淬着毒火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由我的口传递出去,又烫伤我自己的耳朵。更多时候,我成了母亲无处宣泄的怒火最后、也是最安全的倾泻地。她布满红丝的眼睛转向我,那些对父亲、对生活、对命运的滔天怨怼,便化作冰雹般的斥责,劈头盖脸砸下:“都是因为你!”“养你有什么用!”“跟你那没良心的爹一个样!”……臂弯的梅花印记在尖锐的呵斥中骤然灼烫,仿佛皮肉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留下火辣辣的羞耻与疼痛。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沼泽,淹没了小小的身体。除了放声大哭,用尽肺腑里所有的力气去嚎啕,我找不到任何武器来抵御这铺天盖地的伤害。泪水滚烫,却冲刷不掉心底那片迅速蔓延的、名为绝望的冻土。

      再长大一些,哭泣已不足以宣泄那要将灵魂撑裂的悲愤。一个冰冷的念头,像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出——死。用我的消失,来中止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让他们痛!让他们悔!

        村后那个废弃的鱼塘,水色浑浊,深不见底。我站在塘边,夏日的风带着水腥气拂过脸颊。臂弯的梅花印记传来一阵尖锐的、带着死亡预感的冰冷刺骨。我闭上眼,心一横,像块绝望的石头,直直栽了进去!

“噗通!”

      浑浊腥涩的塘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口鼻!巨大的窒息感扼住喉咙!求生的本能,在死亡的冰冷触手扼住脖颈的瞬间,像被点燃的炸药般轰然爆发!臂弯里那冰寒的梅花印记,竟在濒死的绝境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火山熔岩般的灼烫!那灼热如此蛮横,瞬间驱散了死亡的诱惑!手脚在本能的驱使下疯狂挣扎、扑腾!泥水呛进气管,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更激发出骨髓里那股属于“站立的星星”的倔强!不能死!我要活下去!凭着这股源自梅花烙印的、近乎蛮荒的求生欲,我竟在胡乱扑腾中,奇迹般地扒住了塘边滑腻的泥岸!指甲深深抠进泥里,拖着湿透沉重、沾满腥臭淤泥的身体,一点一点,像条濒死的鱼,艰难地爬了上来!瘫在滚烫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呕吐,泪水混合着泥水糊了满脸。臂弯的梅花印记依旧灼烫,如同劫后余生的烙印,无声地宣告着对死亡的惨胜。然而,心底那片冻土,却因这绝望的自毁未遂,裂开了更深的、无法弥合的冰渊。

      黑夜,成了我最后的、绝望的逃亡地。又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母亲的哭骂和父亲的沉默像两座大山,压得我无法呼吸。我像幽灵一样溜出家门,冲进无边无际的、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里。没有方向,只有脚下坑洼的土路传来无情的颠簸。风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臂弯的梅花印记在狂奔中传递着一种麻木的冰凉,仿佛灵魂已脱离躯壳。跑!跑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狱!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被夜风吹得冰凉刺骨。我跑过沉睡的村庄,跑过寂静的田野,跑过虫鸣唧唧的河沟……直到精疲力竭,双腿如同灌铅,再也抬不动一步,才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田埂上,蜷缩成一团,像被世界遗弃的垃圾。嚎啕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因极度的悲伤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黑暗像巨大的口袋,将我紧紧包裹。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远处家的方向,没有呼唤的灯火,没有寻找的手电光柱。世界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臂弯的梅花印记,沉寂如死灰,感受不到一丝温度。最终,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拖着麻木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挪,独自踏上了归途。推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光线昏黄摇曳。父母各自枯坐在屋角,母亲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父亲低着头,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锅。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悲伤或怨愤里,仿佛刚才那个在黑夜中狂奔、几乎消失的孩子,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从此,欢笑成了被彻底放逐的奢侈品。我的脸上,仿佛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硬壳。阴霾如同汉江平原上永不消散的湿重雾气,沉沉地笼罩了生活的每一寸空间。即使在阳光下,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臂弯里的梅花印记,也仿佛被这无边的阴郁冻结,传递着恒久的、深沉的冰凉。只有在翻开书本,浸入那些由文字构筑的世界时,那冰封的印记深处,才会艰难地透出一丝微弱的、萤火虫般的暖意。知识是唯一能穿透阴霾的光束,是我在窒息深渊里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扑向甘泉,将全部的生命力疯狂地倾注于学习。只有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在公式定理的冰冷逻辑中,在文学篇章的悲欢离合间,才能短暂地逃离现实的泥沼,感受到一丝“活着”的证明。

      “这娃……好像不会笑了。” 班主任陈老师有一次在办公室,对着其他老师低声叹息,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忧虑,落在我那张总是绷紧、如同戴了面具的脸上。这话语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麻木的硬壳,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羞耻的痛感。臂弯的梅花印记,在那审视的目光下,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寒颤抖。

      走出这片漫长的、几乎溺毙灵魂的黑暗,耗尽了少年时代积攒的所有气力。那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观众、只有自己与心魔搏斗的战争。每一次在绝望边缘挣扎着爬回,每一次在书本的字缝里汲取微光,每一次对着镜子试图牵动僵硬的嘴角……都像在万丈冰崖上开凿阶梯。臂弯里那朵沉寂的梅花印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自我救赎中,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尽寒冬里,用沉默积攒着破土的力量。它曾浸透悲愤的泪水,沾染过塘水的腥浊,裹挟过夜奔的寒霜,最终,在墨香的滋养与灵魂不屈的挣扎里,那深褐的骨朵内部,一点极其微小、却蕴藏着生机的暖核,开始艰难地搏动、孕育。这搏动微弱,却宣告着:纵使深渊万丈,这朵烙印于血肉的寒梅,终将以孤绝之姿,刺穿命运的永夜,绽放于无人喝彩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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