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阿浪用床单把自己挂在吊扇上时,风扇嘎吱嘎吱地响。

像他生前耳机里循环的海浪声。

他轻描淡写的写完了自己人生的终极答案。

只留给我一张字条:“说好的,木子,我走了,你也要来陪我。”

我没能救他,也没能遵守承诺。

直到高考结束那天,我在天台边缘看到了他的笑脸。

风扇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格外清晰。

(1)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锯条,一下下刮擦着凝滞的空气——“嘎吱……嘎吱……”一声声,不紧不慢,钻进耳膜深处,带来一种迟钝的痒。

十三天。不用翻日历,这个数字就像刻在我骨头缝里。阿浪,我的新同桌,只在我身边坐了十三个日夜,就用自己的床单拧成绳索,挂在了寝室天花板的吊扇上。

我盯着课桌右上角那个用笔尖深深划出的“正”字,第三笔刚刚落下,墨迹还带着新鲜的锐利。十三笔,十三天。昨天晚自习前,他还坐在这里,侧着脸,半眯着眼,耳机里流淌出低低的、循环往复的旋律,像是遥远海岸线永不停歇的潮汐。

此刻,他坐过的位置空着,像被生生剜掉的一块。空气被晚自习教室的闷热和窗外低年级学生毫无顾忌的喧哗挤压得发烫、粘稠。吊扇徒劳地搅动着,卷起试卷油墨的粉尘,混着汗味,在浑浊的光线下悬浮。卷子翻页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反倒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只衬得这密封罐头般的窒息更加鲜明。

直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像失控的铁锤,由远及近,狠狠砸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瞬间撕碎了凝固的死寂。

“砰!”

教室门被猛地撞开,门板反弹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呻吟。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门口。来人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异常清晰。是那个脸熟的宿舍管理员,姓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平时总是板着脸。

“蔡老师!”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颤抖,“快!快出来一下!出大事了!”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引线,“刺啦”一声,瞬间点燃了隔壁班压抑的骚动。嗡嗡的低语如同潮水般蔓延过来,迅速淹没了我们教室。除了前排几个成绩拔尖的还在皱着眉与试卷搏斗,大多数人都放下了笔。疑惑、猜测、不安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流。我透过窗户,看见班主任蔡老师猛地站起身,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吓人。他快步走向门口,管理员凑近他耳边急促地说着什么,嘴唇翕动,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距离太远,他们说了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

空气绷紧到了极限。

“卧槽!姚浪死了!” 后排不知是谁,猛地炸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像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

“嗡——”

整个教室瞬间死寂。所有窸窣的议论声、翻卷子的声音、笔尖摩擦的声音,全都被这声惊雷劈得粉碎。几十道目光,带着惊骇、探究、难以置信,如同烧红的铁钉,“唰”地一下,全部钉死在我身上。后背瞬间窜起一片密密麻麻的寒意,像无数冰冷的针同时刺入皮肤。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死死压住,无论我如何拼命地张嘴吸气,那稀薄的空气就是钻不进肺里。吊扇那单调的“嘎吱……嘎吱……”声,在绝对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缓慢而固执地敲打着我的太阳穴,敲得我眼前发黑。

凝固只持续了一秒。

“真的假的?张浪?那个张浪?”

“怎么死的?早上不还好好的?”

“听说是自杀!在寝室里……”

“自杀?用什么?寝室里连个水果刀都要找管理员登记!”

“我的天!听说是用床单拧成绳子,吊在吊扇上了!”

“啊——!别说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死了还在转?风扇带着人转?我的妈呀……”

细碎又密集的议论声如同无数只蚂蚁,瞬间爬满了整个教室的每个角落,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氧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僵硬地坐在那里,喉咙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唯有头顶风扇那不知疲倦的“嘎吱……嘎吱……”声,穿透一切噪音,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脑海。

嘎吱……嘎吱……

阿浪吊上去的时候,那风扇,也是这个声音吗?他耳机里循环的海浪声,最后是不是也被这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彻底覆盖了?

(2)

刺耳的放学铃声还在喉咙里酝酿,我已透过教室蒙尘的窗户,看见那副担架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匆推出昏暗的宿舍楼门洞。暮色四合,天边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橘红。担架上盖着刺眼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异常蜷缩、瘦小的轮廓。白布边缘,垂落下一缕深色的、毫无生气的头发。

救护车顶灯红蓝交错的光芒,像垂死野兽疯狂转动的眼,无声地撕裂着越来越沉的暮色,在宿舍楼斑驳的墙皮上投下诡谲变幻的光影。

1米85的个头,像一棵挺拔的杨树,站在我面前时,连窗外泼洒进来的阳光都只能从他身体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一线。我记得他总喜欢那样懒洋洋地倚着教室门框,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苍白却线条分明的小臂。为什么此刻在白布下,竟显得如此扁平、脆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又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三夜的多肉植物,所有的汁液和生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轻飘飘的、一碰即碎的枯槁。

“警察来了!”

不知哪个角落传出的低呼,像一颗火星溅入了滚油。原本还沉浸在惊骇余波中的教室,瞬间“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压抑的议论声陡然拔高,如同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后排几个胆大的男生,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早已按捺不住,扒着走廊冰冷的铁栏杆,伸长脖子拼命朝宿舍楼方向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窥见那些被严密封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快看快看!那边!穿制服的!”

“啧,来了好几辆车呢……”

“不知道现场啥样……真吊风扇上了?”

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直到走廊尽头传来班主任蔡老师那标志性的、略显拖沓却异常清晰的皮鞋声——笃、笃、笃。扒在栏杆上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麻雀,“嗖”地一下缩了回来,慌慌张张地蹿回座位。教室里沸反盈天的议论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喉咙,瞬间掐灭,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窥探欲的寂静。几十道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好奇、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李兴,”蔡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根冰冷的钢针,轻易刺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出来一下。”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钢针狠狠扎了一下。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几十道目光如同滚烫的铁砂,密密麻麻地灼烧着我的后背,带着审视的、掂量的重量。疑惑、好奇、探究,甚至夹杂着几缕隐秘的兴奋,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

“别紧张,”蔡老师抬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刻意放得柔和,却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毛玻璃,底下是冷静的审视,“就是配合警方做个简单的笔录。老师陪你一起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掌心却干燥得没有一丝暖意。

警局就在学校围墙外,穿过一条种满香樟树的窄巷,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审讯室很小,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一台老旧的CRT显示器笨重地蹲在桌角,主机箱在桌下发出持续低沉的嗡鸣,像一只疲惫的困兽。我在一张冰凉的塑料凳上坐下,对面是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面孔年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推过来一杯一次性纸杯盛的冰水,杯壁上立刻凝满了细密的水珠。

“李兴同学是吧?”他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平和,笔尖悬停在摊开的记录本上方,“你和张浪是同桌,关系应该比较近。最近这段时间,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比如情绪特别低落,或者跟谁有过比较激烈的冲突?”

我盯着纸杯里晃动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冰水,指尖触到冰冷的杯壁,一股寒意直窜上来。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声音干涩得厉害:“阿浪……张浪他……他真的……”我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警察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在教室里,他们都说是自杀……是真的吗?”问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担架,白布,那蜷缩的轮廓……画面清晰得如同烙印。可潜意识里,似乎只要没有得到那个冰冷的确认,就还能抓住一丝虚幻的、不可能的侥幸。

警察悬停的笔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里那层刻意维持的和善瞬间褪去,只剩下职业性的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具体死因还在调查中。说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当时情况怎么样?”

“下午……在食堂,”我用力捏紧了纸杯,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杯壁渗入指尖,带来一种麻痹感,“他说……很累,想回去躺会儿,就先回宿舍了。”阿浪当时的脸浮现在眼前,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他扒拉着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饭菜,声音低哑得像含了一口沙子。

“你呢?没一起回去?”

“我直接回教室了。”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你还知道些其他的情况吗?”警察追问,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的家庭状况,平时的生活习惯,精神状态……任何你觉得可能有帮助的细节。”

回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涌,带着一种迟滞的钝痛。同桌十三天,我对他所知其实寥寥。一个巨大的、空洞的轮廓。只知道他家境极其优渥,父母是那种常年盘旋在地球仪上空、只存在于越洋电话和昂贵却总是不合时宜的礼物里的神秘人物。这次回国高考,他像个被临时寄存的包裹,独自一人。他本身就话少,身上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雾气,嗜睡如命,是逃课去网吧的常客。有时连着几天不见人影。可即便在烟雾缭绕、充斥着激烈游戏音效的网吧角落,他也极少碰键盘鼠标。只是开一台机,戴上那副巨大的、能隔绝世界的耳机,蜷在油腻的沙发椅里,闭着眼,不知是沉在音乐的深海,还是坠入了昏睡的深渊。

我把这些碎片,一五一十,机械地复述出来,声音平板得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除了这些……其他的,我不太清楚了。” 我最后说道,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从警局出来时,巷子里的香樟树影已被浓稠的夜色吞没。蔡老师的黑色轿车像一头沉默的兽,静静趴在路边,车头灯射出两道惨白的光柱,照亮了前方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警察都问什么了?”车窗摇下,蔡老师大半张脸隐在驾驶座的阴影里,只有镜片反射着路灯冰冷的光,看不清眼神。

“就问了些……日常。”我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皮革味和廉价香薰的冷气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座椅靠背硬邦邦的,硌得后背生疼。

真的……只有这些吗?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心底盘旋。真的没有更多了吗?那些午后昏沉教室里传递的纸条,那些药片混杂的古怪气味,那些路灯下带着绝望底色的笑声……像沉在水底的暗影,呼之欲出,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恐惧死死按住。

回到家,父母焦灼的询问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含糊地应着,一头栽进自己的床铺,用被子死死蒙住头。黑暗中,万籁俱寂,唯有那“嘎吱……嘎吱……”的风扇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重的时空壁垒,清晰地、固执地在耳畔回响。幻觉?还是记忆深处的回音?它与我记忆中教室里、寝室里那令人烦躁的噪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意识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恍惚间,阿浪的脸在混沌的阴影中浮现出来,轮廓模糊,只有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格外清晰。他歪着头,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

“木子……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3)

额头传来温热而略显粗糙的触感,将我从粘稠的梦境边缘猛地拽回。睁开眼,是妈妈放大的、带着担忧的脸庞。

“醒了?哪里不舒服?脸这么白?”她皱着眉,手指又探了探我的额头。

我摇摇头,喉咙干得发紧:“没事……就是累,没睡够。”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衣柜门开合的吱呀声传来,接着是校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妈妈的声音混着窗外陡然拔高的蝉鸣,一起钻进耳朵:“下午去学校吧,在家干躺着也不是事儿。高考没剩几天了,最后关头,咬牙也得挺住。”她拿起我的校服,用力抖了抖,仿佛要抖掉上面看不见的灰尘和晦气。

“嗯。”我含糊地应着,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眼睛却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被雨水洇出的、形状怪异的黄褐色水渍。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吼着,一声比一声尖利,像生了锈的锯条在神经上反复拉锯,直到那声音也变得沙哑、破碎。

还没真正进入六月,午后毒辣的阳光已经把空气炙烤得扭曲起来,温度计的水银柱早已冲破35度的红线。我踩着下午第一节课刺耳的预备铃声冲进教室,仿佛昨天那场巨大的惊骇和混乱从未发生。数学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试卷。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工业甜腥的气味霸道地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混着汗味,令人作呕。教室里像个巨大的蒸笼,每个人都皱着眉头,烦躁地用手扇着风。那台挂在墙角的旧空调,外壳蒙着厚厚的、绒状的灰尘,像一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沉默的金属棺材。除了去年八月最酷热的那段补课时光它象征性地运转过,其余时间,它都只是这个窒息空间里一个冰冷的摆设。

我拉开椅子坐下,胸口一阵发闷,像是压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阿浪那个深蓝色的旧帆布书包,依旧歪斜地倚靠在我桌腿旁,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几本卷了边的课本。那些书页的边角,还清晰地保留着他用来垫高脑袋睡觉时压出的深深折痕。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那些凌乱的书本上。一瞬间,那些纸张的纹理仿佛扭曲、蠕动起来,光影交错中,竟隐隐约约堆叠出他伏在桌上假寐的轮廓——肩膀微微耸起,脖颈弯成一个疲惫的弧度,仿佛只是暂时沉入了某个深不可测的梦境,只等着某个熟悉的重量重新将它们压平,唤醒沉睡的主人。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边缘一道陈旧的刻痕,粗糙的木刺刮着指腹。就在这时,一张对折的、边缘被某种深色液体洇染的纸条,无声地从阿浪一本摊开的数学书夹页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我脚边。

心脏猛地一跳。我弯腰捡起,展开。折痕最深的地方,墨迹已经晕染开,形成一团模糊的污渍,但阿浪那特有的、带着点倔强棱角的字迹,依旧穿透纸背,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力量,狠狠撞进我的眼帘——

如果我走了,你要不要来陪我?

三天前那个同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毫无预兆地在脑中炸开。数学老师分发试卷的动作卷起一阵带着油墨味的粉尘。阿浪用手支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巧妙地遮挡着从指缝里漏出来的白色耳机线,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若隐若现。

“啪嗒。”

一个硬质的笔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轻轻敲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头,撞见他歪着头看过来的目光,嘴角挂着一丝狡黠又意味不明的笑意。他用下巴示意我看向他推过来的试卷。在空白处,是他清秀又带着力道的字迹:

如果我走了,你要不要来陪我?

我皱起眉,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扭的圈,潦草地回问:

去哪?

他的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墨水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在“天堂”两个字上,重重地、反复地描了两道浓黑的杠。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纸背。

很远的地方。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那双眼睛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教室里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濒临熄灭却又异常执着的火苗。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期待在里面翻涌、燃烧,像一个即将被冰冷海水彻底吞噬的人,死死抓住了视野中最后一根漂浮的朽木。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很努力地活着,但是没有人觉得你足够努力。 他又写下一行字,笔迹在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晃动光影里显得有些扭曲变形,只有去天堂,才能让他们觉得,你曾经努力过。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握着笔的手指变得冰冷僵硬。草稿纸上,那个无意识画下的圆圈被我下意识地一圈圈加深、涂黑,墨迹层层叠叠,像他耳机里永无止境循环播放的、带着绝望节奏的海浪声。他似乎看穿了我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头发毛的了然。

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故意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在纸上潦草地、用力地划拉:

行行行,你去死我也陪着你,行了吧?满意了?

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古怪的“咯咯”声,像是在拼命憋笑,又像是某种呜咽的前兆。就在这时——

“咻!”

一个白色的粉笔头带着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他的额角,发出沉闷的“啪”一声。

“张浪!不想听就出去!”数学老师压抑着怒火的呵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

阿浪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漠然。他沉默地站起身,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经过我的座位时,他的肩膀“不经意”地狠狠撞了一下我放在桌角的敞口水杯。

“哐当!”

水杯倾倒。半杯微温的白开水瞬间泼洒开来,无情地漫过我的试卷,也漫过了他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迹。墨色的字痕在清水的浸泡下迅速晕染、扩散、变形,最终将那浓墨重彩的“天堂”二字,彻底泡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绝望的污渍。

下课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混乱中,那张沾着水渍的纸条被阿浪飞快地揉成一团,又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塞进了我的掌心。我当时心烦意乱,想也没想,几乎是带着点嫌恶地把它用力塞回了他的桌肚深处。

直到此刻,这张失而复得的纸条在我手中展开,我才真正看清了那被水洇染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固执地显现的最后一行字:

说好的,木子,我走了,你也要来陪我。

头顶,那台老旧吊扇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嘎吱……嘎吱……”声。闷热的空气像粘稠的糖浆,包裹着全身。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落在纸条被水泡过又干涸的褶皱上,阿浪的字迹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白光。那刺眼的白光,瞬间与记忆中那个暮色里担架上晃动的、裹尸布般的惨白床单,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攫住了心脏。

(4)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你听过吧?”有一次,午休时间空荡荡的走廊里,我忍不住问他,试图抓住点什么能让他脚下生根的东西。他正倚着教室冰凉的门框,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洞,刺眼的阳光只能从他身体与门框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几缕,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光斑。他闻言,嘴角扯出一个极轻蔑的弧度,像是在嘲笑某个天大的谎言。

“伪命题罢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又像淬了冰,“活得痛苦,活得像个影子,活得连自己都找不到半点意义……这种‘赖活着’,不过是钝刀子割肉。”他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空旷的操场,眼神空洞得吓人,“找个‘良辰吉日’,把自己埋了,干干净净。只有那一刻,你才突然变得有意义了。那些平时把你当空气的人,那些恨不得你消失的人……”他顿了顿,声音里淬进了刻骨的寒意,“比如我爸妈,他们才会猛地想起来,哦,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个人存在过。他们总在忙,忙得连电话都吝啬打一个,把我像个累赘一样扔在这里,好像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烦。”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睛直直地锁定我,里面翻涌着一种能将人灵魂吸走的漩涡般的黑暗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幸好……”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幸好我还有你。你答应过我的,木子。你答应过要陪我的,对吧?来……快来……”

“哔哔哔——哔哔哔——”

尖锐刺耳的闹钟铃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瞬间将那个阴冷黏腻的梦境撕得粉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厨房里传来瓷碗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妈妈絮絮叨叨的抱怨,伴随着讨厌的花卷在蒸锅里膨胀散发出的、带着碱味的面食气息。餐桌对面,半掩的房门挡不住爸爸响亮的、带着长途驾驶疲惫的呼噜声。

“快吃,多吃点!你爸刚跑完长途回来,累得沾枕头就着。”妈妈把一盘油汪汪的煎蛋推到我面前,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付出感,“供你读书不容易,家里省吃俭用,钱都花在你身上了,这高考最后几天,可千万不能掉链子!听见没?”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小锤,反复敲打着我的神经。阿浪那句梦魇般的话,瞬间在脑海里轰鸣起来,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活得没有意义的情况下,死才会让自己变得有意义!”

喉咙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煎蛋油腻的气味猛地冲上鼻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饱了。”我猛地推开椅子,木头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己的房间。

身后,妈妈那声拖长的、带着无尽失望的叹息,清晰地追了上来,混合着厨房里煎锅残余油脂滋啦作响的爆裂声,像一根生了锈的钝钉,狠狠地、缓慢地凿进了我的耳膜。

(5)

“张浪的案子……结案了。”班主任蔡老师那辨识度极高的、略显拖沓的皮鞋声停在身侧,伴随着他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宣告。我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燥热的晨风穿过校门口的梧桐树叶,沙沙声如同无数只焦躁的手在摩擦。

蔡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眼的晨光,将他眼底所有可能的波澜彻底隔绝,只留下一片光滑而冰冷的平面。“自杀。现场……证据链很完整。”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教案,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遗书也找到了……是早就准备好的……”他顿了顿,目光在我骤然失血、僵硬的脸庞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投向远处空无一人的操场,“学校这边……压力很大。你们安心备考,别多想。”

早就准备好的……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脑海深处。那张被水洇染的纸条,那句“说好的,木子,我走了,你也要来陪我”,瞬间从记忆的灰烬里燃烧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彻骨的寒意。

蔡老师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林荫道两旁树上的夏蝉,却又带着一种残忍的、事不关己的叙述感,将阿浪最后时刻的冰冷图景,一点点在我眼前铺开:

“他本来该住高三楼,床位满了。宿管就把他临时安排到高一男生那层,跟几个刚入学的小伙子住一间。”


“那些孩子……精力旺盛得很,打球,踢球,通宵打游戏,网吧包夜……闹腾得厉害。”蔡老师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飘向远处虚空,“张浪总说跟他们……像活在两个世界。他们抱着篮球呼啸着冲出宿舍时,他正蜷在发霉的床铺上,听着耳机里循环播放的《告白之夜》。那晚,学弟们回来的时候门是反锁着的。但是室内风扇嘎吱的响声,让他们知道里面是有人的……”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风扇……又是那该死的“嘎吱……嘎吱……”声!它像一个无处不在的诅咒,缠绕着阿浪,也缠绕着我。

“天气闷热,年轻人的耐心总是很快被消磨……先是拍门,喊了几声没人应,就开始骂骂咧咧。”蔡老师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在他们眼里,张浪这个老是逃课、阴沉沉、白天总在睡觉的学长,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室友,甚至……有点碍眼,是个‘怪胎’。”

“其中一个块头大的,火气上来,抬脚就踹门。‘哐当’一声,老旧的插销根本经不起这一下,门开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蔡老师刻意停顿的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我甚至能“看”到那扇破旧木门被暴力撞开的慢镜头——木屑飞溅,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洞大开,傍晚宿舍昏暗的光线涌入。头顶那台老旧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缓慢地“嘎吱……嘎吱……”转动着,扇叶切割着浑浊的空气,也切割着光影。随着扇叶的转动,一束束晃动的、惨淡的光斑,间歇地、冷酷地照亮下方悬挂着的那个物体——

阿浪的身体。像一件被遗弃的破旧玩偶,随着风扇转动带来的微弱气流,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极其缓慢地、左右摇晃着。他原本高大的身躯被地心引力拉长,显得异常瘦削和怪异。最恐怖的,是他的脸。因窒息和血液淤积,肿胀得不成样子,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近乎发黑的青紫色。舌头可能微微伸出口腔,眼球因为巨大的颅内压力而暴突……那张曾经带着阴郁或狡黠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扭曲,在风扇转动投下的、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直勾勾地“看”着闯入者。

“那个踹门的大个子,当场就吓得瘫软在地,尖叫都变了调。”蔡老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缠绕上来,带来刺骨的寒意,“所有人都看到了。没人敢上前,没人敢碰一下那具还在随着风扇微微晃荡的身体。他们吓坏了,连滚爬爬地跑出去找人……等宿管和老师赶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沉默比任何描述都更清晰,更沉重。那沉默里,是漫长的几分钟、十几分钟——属于阿浪生命最后时刻的、被无限拉长的绝望真空。

在阿浪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那漫长而绝望的几分钟、十几分钟里,他就那样悬挂着。风扇“嘎吱嘎吱”的噪音是他唯一的背景音。门外,是几个惊恐少年由拍门到叫骂再到死寂的过程。门内,是他独自一人在窒息的痛苦中,意识一点点沉入无边的黑暗。

没有人想过要救他。

一个都没有。

包括……那个在教室里,对着数学试卷走神,明明收到过那张绝望“邀请函”却选择将它塞回桌肚的我。那个在食堂里,看着他苍白疲惫地说“累,回去躺会儿”,却没有多问一句、没有跟上去看一眼的我。那个在警局里,面对警察的询问,只说出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的我。

“未救”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具有实感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内脏。不是疏忽,是某种更深沉的、更懦弱的逃避。我害怕卷入他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害怕面对那份沉重的绝望,害怕承担那份“陪他”的承诺可能带来的后果。我用“他不需要我”、“他总能自己搞定”来自我麻痹,用“高考压力”、“父母期望”来筑起围墙,将他隔绝在外,也将自己内心那点微弱的不安和预感死死按了下去。

蔡老师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像压上了一座山:“……节哀。回去看书吧。”他转身,皮鞋声再次响起,笃、笃、笃,渐渐远去,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沙沙作响的梧桐树下,被巨大的、无声的轰鸣所吞噬。

(6)

时间在一种巨大的、黏稠的麻木中向前爬行。高考终于结束了。

走出考场,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晃得人头晕目眩。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只有一片沉重的、死寂的空白。成绩?未来?那些曾经像山一样压在头顶的东西,此刻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意义。耳畔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像无数只夏蝉在颅内同时振翅,又像是那无处不在的、该死的风扇“嘎吱”声的变调。

家里的空气比考场更令人窒息。母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我,嘴唇翕动,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付出”、“期望”、“不容易”如同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的叹息像沉重的石块,一声声砸在地板上,也砸在我的心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令人作呕的失败气息,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就盼着你能争口气……你看看你!你对得起谁?啊?你爸开长途累得跟狗一样是为了谁?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是为了谁?你倒好!……”母亲的控诉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行了!别说了!”父亲猛地吼了一声,声音沙哑疲惫,带着长途驾驶后的干涩和一种被彻底压垮的无力感,“考都考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我,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灰败。他重重地坐回沙发,双手抱着头,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也就这样了……”母亲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那瞬间,阿浪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混合着嘲讽与悲悯的神情。他倚着门框,阳光的缝隙里,他的嘴唇无声开合:“活得没有意义的情况下,死才会让自己变得有意义……你看,他们现在‘记得’我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喉咙被死死扼住,无法呼吸。家里的墙壁仿佛在扭曲变形,向我挤压过来。我需要空气!我需要逃离这个正在将我活埋的坟墓!

“我……我去学校一趟!”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帮阿浪父母整理遗物……说好的!”

没等父母反应过来,我已像挣脱陷阱的困兽,一把抓起钥匙,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家门。身后,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喊和父亲沉重的叹息被厚重的防盗门隔绝,连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一起,暂时被甩在了身后。

(7)


放假后的校园空得吓人。蝉鸣声显得格外聒噪,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更添寂寥。教学楼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灼热的阳光下。走廊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脚步的回声空洞得令人心悸。

高三(七)班的教室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混杂着粉笔灰和过期油墨的气味扑面而来。课桌排列整齐,桌面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灰尘无声地覆盖着一切,仿佛一场盛大喧嚣落幕后的荒凉坟场。黑板正上方,那个曾经像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每个人头顶的鲜红高考倒计时数字,已经被粗暴地擦去,只留下几道模糊的白色水痕,像一个巨大的、未愈合的伤疤。

唯有教室角落,阿浪的那个位置,还残留着生命的痕迹。他的深蓝色帆布书包依旧歪斜地靠在桌腿旁,拉链半开着,像一个无声的、等待认领的遗物。桌上散落着几本卷了边的课本和练习册,上面还压着他用来垫头睡觉的、皱巴巴的校服外套。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我终于见到了他的父母。

阿浪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隔着越洋电话都能感受到其强势和干练的男人,此刻站在教室后门昏暗的光影里,背脊佝偻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他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略显宽大的黑色夹克,两鬓的白发在短短几天内疯狂滋生,如同严冬的霜雪,覆盖了他曾经的精气神。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他看见我,嘴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算是招呼,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母亲站在稍前一点,脸上化着精致却掩盖不住憔悴的妆容,眼线勾勒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乌青和浮肿却泄露了所有秘密。她努力想对我挤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然而嘴角只是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凝固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那双曾经可能很漂亮的眼睛,此刻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绝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灰败,仿佛生命的光源已经从内部彻底熄灭了。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麻木,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仅仅是一瞥,那目光就像冰冷的刀锋划过我的皮肤。

“李兴同学……麻烦你了。”阿浪的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们……前几天回来过,本想……本想……”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她猛地转过身,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阿浪的父亲上前一步,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动作生涩而笨拙。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是死水般的沉寂:“……谢谢你来帮忙。”声音低沉、干涩,像枯枝断裂。

他们站在阿浪的位置旁,默默地、笨拙地收拾着那些遗物。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本书,一个本子,都像是拿起千斤重担。阿浪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抚平一件校服上的褶皱,仿佛那衣服里还残留着儿子的体温,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阿浪的父亲则只是机械地将书本塞进一个纸箱,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躯壳。

看着他们被巨大的悲伤彻底压垮、蹂躏的样子,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阿浪,你做得太绝了!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父母?!

可紧接着,另一个更冰冷、更真实的声音反驳道:如果还有一丝光亮,一点眷恋,一点被“救”的可能,那个倚着门框在阳光缝隙里对我笑的少年,那个梦想在撒丁岛街头拉小提琴的少年,又怎么会选择把自己挂在嘎吱作响的风扇上?我至今都记得,最后那几天,他眼里最后一点光芒是如何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他早已心死如灰。他需要的不是拯救,是彻底的解脱,是让所有人都“记得”他的方式。而我们所有人——他的父母,他的同学,他的室友,还有我——都是这场盛大“死亡仪式”的沉默看客,共同促成了这个结局。

我恨他吗?恨他把我拖入这无边的负疚和绝望?不。我羡慕他。羡慕他最终拥有了那纵身一跃的勇气,去拥抱永恒的寂静,摆脱了这令人窒息的、永无止境的“赖活着”。而我呢?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真正履行那个“陪他”的承诺,我甚至不敢直视自己内心同样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叔叔阿姨……节哀。”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像破旧风箱发出的噪音。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敢再看他们悲痛欲绝的脸,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走廊里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8)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如同实质的海水,将我淹没。我慢慢走到阿浪的位置,拉开那把冰冷的椅子,坐了下去。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混合着药味和汗味的气息。

我拉开他的抽屉。里面没有书本,没有文具,只有……瓶瓶罐罐。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全是空的药瓶。维生素C、褪黑素、谷维素、艾司唑仑(安眠药)……标签上印着不同的名字,瓶身上残留着不同颜色的药渍。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抽屉深处,像一堆被遗弃的、失去作用的武器。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探入那堆冰冷的玻璃和塑料之中,将它们搅动得乒乓作响。清脆的碰撞声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异常刺耳。这声音,是他对抗失眠和痛苦的武器发出的最后哀鸣?还是他走向终结的倒计时?

“阿浪……”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的人生……交卷交得太快,也太干净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我羡慕你的勇敢……我一直都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到,害怕辜负所有人……害怕……真的陪你去完成那个选项……”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是为阿浪那戛然而止的青春?是为他父母那痛彻心扉的绝望?还是为我自己这泥潭深陷、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前路?我不知道。所有的界限都模糊了。爱与恨,怨与悔,责任与逃避……像一团乱麻,死死纠缠在一起,将我勒得喘不过气。

“我恨他们吗?”我对着空荡荡的教室发问,声音哽咽,“不,一点都不……我很爱我的父母……” 可是,这份爱为什么如此沉重?沉重到让我窒息?沉重到让我在阿浪发出绝望信号时,选择了视而不见?“但是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爱我……”那些无休止的“付出”的强调,那些“争气”的要求,那些用爱编织的牢笼……他们倾尽全力,却从未真正看见那个在牢笼里日渐枯萎的我。他们养育我,却又时时刻刻忽略我内心真实的呐喊和恐惧。

疲惫。一种深入骨髓、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膝盖,淹没了胸口,即将没过口鼻。身体里的能量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麻木的空壳。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身旁的座位……不再是空的。

阿浪就坐在那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侧着脸,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狡黠和一点阴郁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光影分明。他还是那么帅气,仿佛从未离开。

“阿浪……”我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更加汹涌,“我好想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再看我,转身,径直朝着教室门口走去。

我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跟了上去。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脚步无声。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没有下楼,而是走向了通往天台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吱呀——”

铁门发出艰涩的呻吟,被推开了。猛烈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和阳光暴晒后的气息,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天台空旷而灼热。水泥地面被晒得滚烫,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远处,城市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鳞次栉比的楼房如同沉默的森林。更远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金红。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汇成一片温暖而遥远的灯海。

“阿浪,你看……”我喃喃地说,声音被风吹散,“万家灯火……真的好美啊……” 这尘世的烟火,这庸常的温暖,此刻在绝望的边缘看去,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阿浪,你也一定曾经觉得它很美吧?所以你才会在纸条上写下那些遥远的地名?所以你才会梦想在世界的街头拉响琴弦?

可是,天太黑了。头顶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下来,隔绝了所有的星光,也隔绝了那万家灯火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这黑暗如此纯粹,如此厚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进去。


“我要回家了……”我对着阿浪那在风中显得有些虚幻的背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软弱和迷茫。

我看到他停下脚步,站在天台边缘那道低矮的水泥护栏旁。他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你也……准备带我回家了吗?

可是,阿浪,回家的路……在哪里?

是沿着来时的楼梯,回到那个充满失望叹息、令人窒息的家?还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脚下,那道低矮的、锈迹斑斑的水泥护栏。护栏之外,是令人眩晕的、六层楼高的虚空。晚风在楼宇间穿梭,发出呜呜的声响。

是这条路吗?

这条……你最终选择的路?

这条……你留给我的“答案”?

“嘎吱……嘎吱……”

就在这死寂般的、只有风声呼啸的天台之上,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再次响了起来!如此突兀,如此尖锐,穿透风声,直接钻进我的耳膜深处!

是幻觉?还是来自地狱的回响?

“说好的,木子……”一个飘渺的、带着电流般杂音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又仿佛是从楼下的深渊中随风飘荡上来,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诱惑,“我走了……你也要来陪我……”

风声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眼睛。远处那片温暖的万家灯火,在模糊的泪眼中摇曳、闪烁,如同海市蜃楼。

好。

我抬起脚,水泥地面的滚烫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风声灌满了耳朵,盖过了一切声音,也盖过了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没有人想过要救他。

也没有人想过要救我

一个都没有。

包括我自己。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