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条河,叫做“西河”,水面二十来米罢,一个猛子的宽度。对岸的村子叫做“八一”村,没人关心他们名字的来由,我们只关心他们村子的苹果园。果园在对岸大堰下面,远看郁郁葱葱的,沿河几里全部竖起了铁丝篱笆,里面养了狗,专门防我们。
夏天,村子里的孩子放了暑假,没事天天往河沿跑,说是去游泳,眼睛滴溜溜的盯着对岸林子里的苹果。对岸严阵以待,叼着烟斗的老东西在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瞌睡都不打,让我们无从下手。我便与小四约好晚上行动,但是那天晚上他闹了肚子;我等不及,悄悄来到河边,一个猛子扎过了过去。虫鸣蛙叫,风吹芦苇,月光洒落在斑驳的草地上,我悄悄摸到白天目测好的豁口上,准备钻进去;却隐隐约约的看见远处有个黑影蠕动过来,吓得我一机灵,噗通跳下了河,没命逃到对岸却发现那个黑影跟了上来,却是小四!
记得说过小时候家乡的土地是盐碱地,并不适合果树生长,但是西河的河堰上却是沙土地,就靠着这么点好处,“八一”村就把果树种起来了,让邻村的孩子们艳羡不已。现在才知道,当年他们种植的是一种外县引进的“沙河”苹果,至今犹存。这种苹果的个头不大,色泽红亮缀黄,口感沙脆,适合昼夜温差比较大的沙质土壤。想想我们的父辈真的很了解自己的土地,每一块都种上了最合适的作物。
偷不到苹果、也不敢去了,百无聊赖,我们便去捉鱼。长江中下游地区 “出梅”之后,盘踞已久的低气压带便开始进一步北移,苏北的雨季基本上在七月下旬就开始了,一下就是半个多月。黄河故道、徐沙河积满了水,到处明晃晃的,溢满了周遭的纵横河汊。随便找个一个小水塘,抽干了水都能捉到不少鱼。每逢暴雨,豁开大堰,野鲫鱼窜进稻田到处都是。放了暑假孩子没人管,整夜不回家家里也不问,第二天就能拖着几十斤鱼回来,鱼比人还重。
我却没有办法一起去捉鱼,也没有办法和小四一起去游泳。因为偷苹果的事情被我爷爷知道了,一顿打,同时其他村子里刚刚传出消息说有个小孩子游泳淹死了,我便被关在他的店里看书。我的爷爷那个时候已经六十岁多岁罢,一个面目清矍的、旧社会私塾先生,严厉的很,在他八十八岁大寿的酒桌上还能背诵唐代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从我记事起,他整整教诲了我三十来年,直到去年在九十四岁的高龄去世。“清明续书经金焕”,他去世以后,我们杨姓宗族再无“清”字辈老人了。
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开了一个很小的商店,卖农村人需要的日用品、甜酱油、食品、零食等等。其实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买东西,谁拿了东西自己记账,根本用不着看店。他交代我必须坐在椅子上读书,等他赶集回来。我不敢不听、就坐在店里面装模作样看《上下五千年》和《三国演义》,偷他店里的糖果吃;但是店虽然小,账却记得很清晰,几斤糖果他都记得请清楚楚,用称一称,发现分量少了,又是一顿打。
但是他的十几个孙子里他最疼我,认为我将来会有出息,允许我坐在他店里的太师椅上读书,把玩他的玉佛,手把手教我练习毛笔字;“点点如瓜子,撇撇像镰刀”,是他常说的话。兄弟姐妹们羡慕的看着我坐在店里的太师椅上,艳羡的看着我每年拿最多的压岁钱,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人妒忌过我,不读书的时候,真心的和我要好,有意无意的照顾我,他们也都朴素的盼望着我好好的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想想那个年代的感情真的好质朴啊。
我在店里坐着念书,偶尔会有“八一”村的人过来买油、买盐,他们看到我在读书,便恭维的对我爷爷说:“这孩子,管!不像小四天天想着捞鱼摸虾偷苹果!”我拧过头,只顾盯着书本,不敢看他们,脸上火辣辣的。爷爷便与他们说笑。现在想起来,爷爷对我的培养真是煞费苦心。为什么偏偏让我一直坐在那个人流密集的店里看书,给人家看,这是一种无言的昭示和鞭策啊。乡下的爱和期望,含蓄而庄重。
九月中下旬,农历差不多到了中秋节,苹果开始采摘。我们急匆匆地登上房顶,远远的看河对岸那些人把整筐整筐的苹果抬回家去,急的直流口水,恨不得隔空取物把苹果全部吸过来。
那天我正在房顶上,小四喜滋滋找到我家,递给我一个苹果说:“给,老兔子给的!”老兔子就是那个蹲在树下看苹果的老头子,我们引用了“守株待兔”的典故,给他起了个外号“老兔子”。老兔子说今年我们没有去捣乱,奖励我们村子的几个头目每人一个苹果。
中秋节时候,沙河苹果正熟透。色泽红润光亮、肉质松脆,味道是甜味儿里面裹了一点点的酸。这种果实是自然成熟的果子,是目睹了月夜斑驳和骤雨如注的那一种,没有任何药剂的污染和基因变化。我们没有削皮的习惯,连果核都差不多吃掉,等了大半年,终于吃到了“八一”村的苹果,心满意足了。
吃苹果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学了,又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学堂生活,比起夏日里面的捉鱼、游泳、偷苹果乏味的多!学校还是土房子,光线不怎么好;窗棂是木头的,秋风大,从缝隙里吹进来,呜呜的响。
我们在里面读《刻舟求剑》,读《寒号鸟》,同声朗诵《喜鹊》:“自古以来,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种族,大家都把喜鹊看成是预兆吉祥的鸟儿……”。也读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放学时候我们沿着河岸走,看到对面的苹果园开始凋零,满地枯萎的黄叶,锈迹斑斑的铁篱笆攀着干黄的“葫芦瓢”。
后来又见了“老兔子”一次,被他撵着打。过年的时候,我和小四去河沟里放爆竹。把震天雷的引线点燃以后扔到淤泥里面去,没留神“老兔子”正在下面挖泥鳅,炸的他满脸泥、衣服好像也烧掉了。大年二十九那天,他气愤愤地找到小四和我家,要求赔他的衣服。要不是过年,保准又是一顿揍。那个时候真恨“老兔子”啊。
再往后就过年了。吃过了年夜饭和小四一起看烟火。钻天猴拉着急厉的嘶叫窜到枝头,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夜空是青黛色的,星星嵌在夜幕。一朵朵烟花在空荡荡的天空里爆裂开,像盛开的金色花朵,空气里满是硝石的味道。焰火忽远忽近,精神渐渐的恍惚了,半夜里听到“八一村”村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传过来,子夜十二点,新年到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过着,童年匆匆过去了。后来我去了县城里读高中,小四没能考上,在老家种地,又过了几年娶了个“八一”村的女人做老婆、生娃,一直在家乡生活,生了两个娃,一个叫做铁蛋、一个叫做二铁蛋,和我还是好朋友;“八一”村的那片果园后来被重新规划种植药材,苹果树全都被砍掉了,但是药材基地搞得不成功,因为徐沙河筑了坝,水引不过来,西河的水就干掉了,野草长满了河沟,现在那片地已经建成厂房;再后来,我回家的时候,听说“老兔子”已经死掉了,据说他的儿子不孝顺的,送殡的时候,一场像样的喇叭都没有请、也没有请人哭,正埋在他蹲守的那棵苹果树下,没有立碑,草草了事。
二零壹八年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