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得门去,阿姨递上拖鞋。父亲在卧室。
暴雨初歇,张狂了一月的暑气暂且顺水流走。门窗都开着,这套六楼的老房子终于不再像蒸笼,湿润的风习习穿堂。父亲侧身躺在床尾,只着一条宽大裤衩。他一直都贪凉,夏天在家总是光膀子迎着电扇吹,从四十岁到八十岁,谁也劝不动。老了依然怕热,却不太爱用空调,说还是自然的风好。
这套老房子有26年了,它是我的家。参加工作后,家从原来的平房搬到这里,我很少回来。不愿承认自己的凉薄,可这个家在我心里像漂着的浮萍,始终没有烙上印。
因为这里从没有过母亲的气息,一丝一毫一分一秒都未曾有过。
很旧的、半旧的家具和电器,塞满了这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曾经属于我的,朝东的小卧室也被各种杂物堆满,我在这里住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老式纱门窗,水磨石地板,现在城里大概很少有这么简陋的住家了。上回阿姨摔伤了腿,姐请来的钟点工说她家的装潢都比这好得多。
我们没有办法。这房子里住的,不只是我的父亲,还有一位女主人。
阿姨也七十多了,跟了父亲近三十年。这些年里,我们姐弟说了多少次,给他们换过一套电梯房或者低楼层的,阿姨就是不肯点头,说两个人还爬得动,锻炼一下也是好的。重新装修更不用提,她觉得这样挺好,真要装的话他们自己有钱,我们要用钱的地方更多。父亲只在意吃和玩,对环境一向钝感,住哪儿都一样乐呵呵,房子的事就这么拖着。
阿姨自己有两个儿子,条件比较清苦,她难免看钱重些,但人很硬气,做着不沾光我们这边儿女的姿态。让二老去旅游也从来不肯,只叫我们带父亲去,她说不喜欢坐太久的车。一个七老,一个八十,除了顺着他们的意,还能做什么呢?
“ 琴儿来了!”
父亲循声坐起,一只手撑在床沿支着上身。床很宽,是二姐不久前从南康买回的。父亲个子大,阿姨也胖,早该换了以前那窄窄的旧床。
父亲瘦了,比上次看见他时,忽然就瘦了许多。父亲一直是胖胖的,早些年里,这样的又高又壮,在老家人眼中叫做“ 有官样 ”。父亲没当多大的官,但确实撑得起衣服,很有些领导干部的派头。西服、皮衣、唐装,父亲都能hold住,晚年一条背带裤、渔夫帽,加墨镜,简直像归国华侨。我特别爱挽着老帅哥走在街上,满满的安全感,且自豪着呢。
瘦了的父亲肚子平了不少,胳膊上的肉薄了,软塌塌地松垮下来。皮肤又黑又皱,像干涸龟裂的久旱之田,大大小小醒目的老人斑爬上了父亲的手背,上次看都没有这么多。我的心一丝丝轻微地抽,不是太疼,但无法坦然,遂移开视线。
不能要求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年轮的印记,可我明明奢望着,奢望着那些与我的父亲无关。父亲可以老,一点一点老下去的父亲分明比年轻时更可爱。他步子缓了,语调轻了,眼神柔了,连笑都是渐渐地展开,漾满,再不像从前风风火火一点就着。老了的父亲正可让我常常挽着,而不会三两步便跟不上他。
父亲可以老,还请不要虚弱。他是我的山。
阿姨说父亲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他是大胃王,吃饭从来风卷残云,看来这回是真疼得厉害。按说膀胱结石有二十多年没发作了,那天刚从靖安避暑回来晚上就喊疼,也不知是不是在山里着了凉。医生让打几天消炎针再碎石,今天感觉疼也轻些,刚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呢。
父亲坐了一会儿,大概乏了,恹恹地躺下。他侧着身子,脸朝向我,一只胳膊直直平摊在凉席上,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臂上肌肉的形状。在记忆中,父亲的臂一直是圆滚粗壮的,小的时候他总说我的腿还没他的胳膊粗。
我抓住父亲的手,那手还是很暖,和幼时一样。父亲的手乖乖任我握着,眼里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问道,崽在国外还好吧?我大声说些新鲜的事,他听了只嗬嗬地笑,好哦好哦!我寻出微信里的照片,父亲才将那只手从我手中抽出,接过手机,凑近眼前看。我一张一张地翻,慢慢说与他听,这是住的地方,这是第一次做的饭,这些都是同租的室友,这张看过去瘦了点,不过更帅了。灯光洒落在父亲脸上,身上,那每一条我熟悉的皱纹里,长满浅浅的笑意。
我与阿姨闲聊着,父亲便闭上眼睛,眉仍微微蹙着,他还在疼。我又去握住那只手。
阿姨仍是絮叨那些,和以前一样。说若不是这病,他哪里在家呆得住,每天少不得要去送二三十块给人家。
父亲这十来年迷上了牌九,从不午休,下午去棋牌室与一帮老友鏖战至五点回家晚饭,风雨无阻。我们担心他的血压,又怕天气不好时路上有什么闪失,劝阻多次,无果。老头就认一个理,这么大年纪开心一天算一天。
阿姨又多一层心疼,父亲是“ 宋公明 ”,赢输最多二八开。老太太见了我们就念叨,这一天几十的自己买点什么吃不好,偏要白白地送给人家。姐姐们听多了生出些嫌隙,背后嗔怪阿姨将钱管得太紧,他们哪里缺这几个。我倒心宽,想来若是亲娘在世,也一样会把父亲的“消费”换算成几斤肉钱而心疼半天,我们不也照样得偷偷塞钱给老头潇洒。
我有点渴,找纸杯倒水。阿姨说去切西瓜,今天超市特价买的,正愁太大了吃不完。我们便一起围着吃,父亲也起身吃了一片,今年的西瓜特别甜,
快九点,父亲要睡了,让我早点回第二天还要上班。出了卧室,我叮嘱阿姨,需要的话随时叫我。我很少给父亲打电话,他几乎听不见。两个姐姐住得近,平日里大小事都有照应,我这个小女儿来来去去倒像个客人,只管吃着闲着,被父亲和姐姐们纵容着。
拿些钱给阿姨,不出意外她仍强行塞回我包里。除了年节的风俗外,她再不肯接受,即使生日红包也婉拒。如今她的退休金比父亲还高,生活上没有亏待过父亲,只是自己节省着。她有她的原则。
夜色中只有沉默。我将自己散放在车座里,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个家。那个有父亲的家,终究不是我的,那里连我的一个水杯都没有。阿姨与我们,始终隔着一碗汤的距离,我像一只风筝,飘浮着不得入。这个女儿回去得如此稀少。也只有我在那儿吃午饭,父亲才会大声对约战的牌友喊着:“ 小女从南昌来了,今天休战啊!” 父亲晚上睡得早,我总是避开晚饭匆匆来去。大家舒服最好,一碗汤的距离也是生活,也冒着热气。
表姐打电话来,看我微信才知父亲病了,几个姨娘说要来看看,不知父亲是在医院还是在家。
母亲过世后,姨娘们慢慢断了和父亲的来往,这个表姐从小和我特别投缘,也是近年才联系上。
车驶上英雄大桥,前路一马平川,两旁流光溢彩的灯柱一根根有序地向后退去。它们不会因为什么停留,经过的人也无需回头。
时间能磨蚀太多,唯有爱,愈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