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09年夏天的记忆,全部围绕着一条短街,和这条街上的一家咖啡馆。
航海道,蛰伏于学府区两条相对热络的主干道之间,笔直的一段,不过百余米长度,两侧是居民楼,印象里一边是灰白,一边是砖红。附近两所中学两所大学,学院气息浓郁。
整条街没栽一棵树,于是那个夏天的日光在这条街上分外热烈且明亮,街上两处绿色也因此分外惹人:一处是红砖墙上密布的枫藤,一处是枫藤对面咖啡馆漆绿的门窗。这有意无意的呼应,随手擒住了这条街一半的生机。好像推开那扇门,就会有一股青草味春风被呼来唤去。
泼辣的日头透过那扇绿框的玻璃后被安抚的稍显沉静且迟钝,舒展后横卧在实木餐桌上,隔出笔直的明暗界限。再里面光线昏暗,偶有人影和麻布遮掩过的黄色桌灯。这是从街上能获取的全部信息,没有一丝音乐或者浓郁豆子香气散入街道,我想那其中是秘境。
推开门,仿若一脚迈入了十八世纪欧洲田园上的一间矮小屋舍。脚下粗木地板发出沉闷声响,几乎盖过了音乐,只此一顿,来客已将游弋光阴的蓑衣掷在门外了。迎面的木制吧台里传来了浅声问候。
起先是一道短廊,右手边有四方格子的屏风,上面的磨砂玻璃有繁复的花纹。绕过屏风,看到正堂的布局:约有十张各不相同的坐席,围绕吧台高低错落的分割着空间;一壁书柜摆满挑选好的书;窗子有拱形的上沿,屋顶装饰陈旧的木条。落地台灯和绣花布罩的桌灯,桌脚随处堆叠的旅行杂志,所有细节被随意至潦草而又精准至毫厘的处置。在这里时间被熬煮成一种情致。如果说舒适,那是来客可以放任肉体的松弛;如果说欢愉,则是灵性脱出桎梏而后再次的萌发;如果说懒散,桌上的纤尘从扬起到落下或许要用尽一生的时间了。我回头看向邻街的窗,那乡村琴音和咖啡香气原都浮在阳光之上。
已经记不清楚那个夏天有多少光阴留在这间咖啡馆,从探秘的惊奇到轻车熟路的挑选与心情相匹配的座位,点香草奶昔和轻食。某个午后有急雨骤降,我们坐在窗边桌位,看对面枫藤在雨中煽动成一片潮汐,携升腾的雾气扑面而来。黄昏时分急雨已呼啸过境,天空洁净肃穆,我用数码相机记录下坐在对面余晖下明黄的脸。咖啡馆内外的时间仿佛有着各自不同的行程,彼此独立不交汇,相互投递光影以传达故事,坐客们随意拾取装进口袋,最终铭刻入记忆。
这张影像成了那年夏天的终章,后来因升学的缘故离开那条街。再后来听说它开了两家分店,一家离原址不远,主打高端西餐;一家开在名副其实的闹市区。辗转回到这里大约是四年以后,漆绿门窗和枫藤都在,店名更了;店里布置依然,转卖茶水。牛饮一杯不知浓淡的茶之后,我确信换了主人。这本不难理解,寻常商家壮大扩张直至衰败的桥段而已。或许事后会配上“投资不慎”“经营不善”等批注,实则,是一份情致不接受复制而坚决赴死。这里的砖与木,浸透了咖啡香气,读惯了光阴故事,可以被推倒,或原地重建,唯独不能另寻土地生根,这是它们该有的高傲,只于彼时此地才闪耀的灵性光辉。可以想象这间屋子里曾有过理想的洁癖与野心之间的角逐,结局大约如同书柜上未被带走的书:过去的主人将它们留给坟茔,兴于斯葬于斯。
又过了些日子,茶舍终于也闭了,不知是第几任东家,彻底更换了门面。短街兀自荣枯的秘密花园,只存留在09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