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农历11月22日下午,一辆风驰电掣的白色急救车打破了乡间的宁静,长路迢遥,山寒水瘦,树木含悲。母亲,我们姐弟三人从医院接送你回家,泪眼相对,悲伤无处安放。呜呼,吾母,进得家门,她所住庭院洁净,她所育果树结实累累,她最后一次躺卧自己的床榻于下午四时遽然而逝,寿七十四。
母亲走时慈容安祥,酣然入梦的模样让人不忍惊扰她的一枕香甜。潜意识里,我并没有觉得母亲不在了,她只时睡着了。甚至在她的葬礼上我还在祈祷母亲身体发肤不再受痛。吾母晚年为病痛所苦,常年服药,受尽医院各种医疗器械的诊治,唯长睡不醒才能让她脱离伤病享受片刻的轻松。
我自湖南返回深圳,大睡两日不醒,想必吾母仍怜惜女儿辛苦。是夜提笔写下“母亲”两字,竟情不能自已,泪落如雨,悲憾我的母亲是真的走了。以后,我们姐弟携儿挈女进得家门,母亲不再倚门迎接;以后,我们姐弟逢年过节进得家门,喊爹喊娘再无回应。阖门寂寂,双亲遗爱,唯余无父无母姐弟三人相对而泣。“生命是美丽的传说,如果没有遗忘,就不曾消失”,母亲身去,音容宛在。
母亲出生于1949年7月7日,排行第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幼妹。外祖母52岁去世,十二岁的她帮外祖父扛起了半个家,忙时耕田种地,闲时上山砍柴。母亲曾经回忆她们小时候的冬天特别长和冷,冬天青黄不接时要以炒蚕豆充饥,脚上的冻疮又痒又痛。有年夏天,她在长姐家中帮忙干活,左脚被毒蛇咬伤,肿痛腐烂,数月不能下地。可怜吾母幼时无母可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到她适婚年龄由长姐夫作媒嫁入同村刘姓世家,姐妹同村为媳,可互相帮衬。刘家人丁兴旺,食指浩繁;母亲养幼奉亲,事事周到。到大家庭分家时仅分得一锅两碗筷,一间半房屋,甚至床上大婚的被罩赊款还得自己去还。母亲没有半句怨言和父亲一起胼手䟗足开始小家立业,她拿出手中仅有的几元贴已钱买得几样农具,又从长姐家借得一只小猪崽喂养起来,等到年底好有一口肥猪卖得好价钱来盘活拮据的经济。惜吾母初为人妇,就要为生计节衣缩食。
父亲后来外出谋生,家里家外只剩母亲独力支撑。她在狭小的房间里生养了我们姐弟三人,她用瘦小的肩膀为我们遮风挡雨。出集体工的时候,她白天出工,晚上还要洗衣做饭,中午毒日头下,别人躲在家里休息,她为了多积点草木肥,又悄悄的从后门出去,用锄头锄回一筐草皮放在猪圈沤肥。爷爷晚年岁数大了有点老年疯,常常半夜起床找饭吃,又经常随地吐浓痰,衣服被履经常肮脏杂乱,母亲照顾他饮食起居,不曾怠慢,村人皆称赞,就连大伯也竖起大拇指说“奉养老人,我做儿子的还不如你这个媳妇照顾得好。” 吾母贤良淑德,甘苦自知。
“养育深恩,春辉朝霭“母亲一手养大了我们姐弟三人,又帮我们养大了儿孙五人。儿女们羽翼丰满,翅膀硬了,就象小鸟要飞向它们要飞赴的山。母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养大的儿女,儿孙们一个个走得离她越来越远。母亲慧心兰质,能跟随时代进步,一介村妪,学会了用普通话与外面的世界沟通。但母亲说自己是“睁眼瞎”不能识文断字。如果有来生,请老天有眼一定要记得让我娘亲少时要多读诗书经典,长大了她就有机会去看遥远的风景,领受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和繁华热闹。
母亲的长姐和我的大伯母都在四十多岁时因病离世,留下儿女数人。母亲常为他们的缝补浆洗,舒困解难。婚嫁生养,事事到堂。当时农村媳妇生孩子都是由接生婆到家接生,母亲陪着一个又一个小辈生下她们的孩子,还要负责清洗生产时弄脏的被具,教她们喂养小儿。她长年任劳任怨,不论寒暑,常常累得身心疲惫。惜吾母如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后辈。
母亲病中揽手拍着大弟的腿,虽口不能言语,但意在最牵挂她的大儿。世事维艰,大弟于前两年事故中痛失右臂,母亲锥心刺骨,恨不能代为受难。母亲愤怒她一生纯良,她的大儿一生纯良,上天不公,何以将这般际遇加于他的身上。所幸大弟坚强,从苦难中走出来,直面生活,还能以一臂之力尽孝她床前。母亲每每见之,心痛之余又老怀堪慰。天乎人欤,倾地一角。
母亲早几年曾将她的一枚银质顶针送给了我,它是做针线活时用的物件,也是她出嫁时带过门的陪嫁。“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也许她希望我继续用亲情的丝线连缀亲朋好友。但我成年后远走他乡,远嫁他乡,游离于乡俗乡情之外,并不能葡匐她跟前,聆听她的喜怒哀乐。为此,她常常抱撼“唯一的女儿,嫁得那么远,伸手够不到。”今生再无可能承欢膝下,但是,今生母女情缘怎能断,每年我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而我生日的第二天也是母亲的生日。而更难承受的是17年前,我的父亲在我生日的凌晨走了,想我何德何能恩受父母的双重眷顾。“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人世间,高堂不在,生日于我只能是一年又一年的酸心结肠。
母亲还山之日,冬阳温暖,黄色的菊花,白色的菊花竞相盛放。母亲娘家人用最隆重的礼仪开道,乡邻四面设置奠台祭拜,送别的人群迤逦数里。呜呼吾母,高风大德,日月可昭。呜呼娘亲,躯壳虽墮,灵则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