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是一个全民恐惧衰老的时代。
每个人每天都在对着镜子,凝视着在时光中变化的自己,忧心忡忡。
仿佛总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评判着自己的容貌,
渐渐的,那声音幻化成自己内心的渴望:
“我要消除皱纹”、“我要皮肤更紧致”、“我要头发更乌黑浓密”、“我要身材更苗条”……
“这样,大家才会喜欢我,被更多人接纳。”
可是,有一个人,却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自己的老去的容颜,她这样说:
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颜面上肆意践踏,就好像我很有兴趣读一本书一样。
她就是杜拉斯。
是什么让杜拉斯能够如此安然地接受自己?
就让作家周佩红带领我们进入杜拉斯的精神世界,领略这个不凡女人的才华和美丽。
不求青春永驻,但愿优雅老去。
周佩红:《风雨水火》
最初是因她的《情人》迷上她。
那时还没有同名电影,而文字的魅力远超过影像。
第一节就吸引住我,她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是王道乾的译文太出色?
还是文字外那毫不掩饰的自恋、沧桑感、浪漫情境对女人毫无例外地具有冲击力?
那里面还有一种置身时间之外的超然,面对衰老的坦然,不能不让人(尤其女人)驻足倾听:
好像有谁对我讲过时间转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在这样的时候,那时间来去匆匆,有时会突然让你感到震惊。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我眼看着衰老在我颜面上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我的面部各有关部位也发生了变化,两眼变得越来越大,目光变得凄切无神,嘴变得更加固定僵化,额上刻满了深深的裂纹。我倒并没有被这一切吓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颜面上肆意践踏,就好像我很有兴趣读一本书一样。
杜拉斯的形象就这样从文字和时间里跳脱出来,
不管她年轻、年老的照片在怎样残酷地做着诠释。
一切均与她无关。
那还是一个年长女人对同性后辈的告诫:
别害怕,你也会有这一天,但容貌永远外在于心。忽然我就感到心安。小说里的故事退到远处,虽然,故事本身、故事中永不消失的激情,也许正是这个已不美却魅力在的年长女人的支撑。
杜拉斯的小说不是流畅完整的那种,相反,支离破碎膨胀的情绪带动着它梦呓般的倾诉,完全的口语风格,颠来倒去,远离逻辑和理性,是她语言的高速公路,也像她电影里的那辆卡车,不顾一切,向前向前。
有时超速,急刹车,出人意料,奇险迭出。
法语专业的维维说,老师上口语朗读课总是用杜拉斯作品当教材,因它语感特殊的局促、抑扬,诉说的直白和朴素。
我却以为它最迷人处,在于叙述时贯穿始终的绝望、恍惚、虚无,和落实到细节上的一种或连她自己也不察觉的真切喜悦,两者刹那间的奇妙混融。
一如巫婆的咒语,当她念动,我便失去理性的判别力,除深堕其中别无他法。
不朽就是朽,不死也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这是已经发生并且还在继续发生的事实。
要杜拉斯讲道理是不可能的,她会说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绕口令,让你云里雾里。
她不打算让你接受,你也别指望从中获得什么道理。她只要自顾自不停地说就够了,而你也只能跟着,将那些感觉接收过来。
她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控制的迹象,既蛮横又可爱。
她奇特的感觉和不按牌理出牌的表达也许才是她对文学的贡献,那就是赤裸裸的自我,她生命的本来面目。
无望的爱,性与死,只有她能写到蚀骨。
是否她整天坐在房间窗帘后面,写啊写,一支接一支抽烟,一杯又一杯红酒,任窗外阳光满地?
她的确给我这样的暗示。并无根据。
读她的小说会让人跟着感性、任性,这是她的魔力。接连读也许会疯。
只能偶尔读,再到阳光下晒暖那些阴郁。
有时,一些似乎单独的句子从她书里跳出来,那是她心里罕有的沉静,可以让人停留得久些。
那种蓝色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蓝色被淹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
我看天空,那就是从蓝色中横向穿射出来的一条纯一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状态。
光从天上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于无声与透明之墓。空气是蓝色的,可以掬于手指尖的蓝。天空就是这种光的亮度持续的闪耀。
如此突兀而美,如此静而冷。
一个自我与文字混融一体的生命,从不粉饰,从不深思熟虑后再确定。
动荡不定,是因这特定的生命本身具有那么多不能确定、转瞬即逝的痛苦、喜悦、迷惘、爱欲,一旦确定便有僵死的危险,那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
也不用过多地设计,讲究什么技巧、手法,生命及感知的唯一性便是其独特性的保证,她携带这唯一的生命横冲直撞,绝对忠实之,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文字的这种同一性无关她的隐私,她没有出卖自己,只是勇敢地把它摆上文学的解剖台罢了。